商禮心有所感時回頭,便看到了眼前這個穿著粗布衣的女子,微微怔住。
即便她不是他熟悉的那身打扮,他還是一眼便認出了她,恍惚間一種失而復得的欣喜涌上心頭,他忽然想要上前擁抱她。
木恒微微抬眸,周身靈息蕩漾,一尺外閃過一圈美麗的無形光波,將他隔絕在外。
“還以為你不打算來了?!鄙潭Y沒有在意,微笑說道。
木恒不是很習慣他這種語氣,也不想在不周山那樣和他說笑,她摘下斗笠,淡淡轉(zhuǎn)身,看著那幾枝已經(jīng)長滿青葉卻失了花苞的桃枝,神情微倦。
她確實不懂商禮對螢袖的感情,也不明白冷靜聰穎如他為何會急切到理不清事由,但即便她對這件事有自己的看法,也不會去評價他人的做法。
要怎么做都是自己的事,修道本便應(yīng)順心意而為,所以即便他為了螢袖舍了宣告大典,卻也不能說就是錯了。
只是道不同。
所以無需在意。
商禮看著她耳畔隨清風揚起的細碎長發(fā),知道她在等自己說些什么,道:“你們見過了是嗎?”
木恒知道他的意思,嗯了一聲。
商禮繼續(xù)說道:“你是怎么說服他的?”
“他從來不會被誰說服?!?p> 商禮很明白自己的爺爺是一個怎樣狠厲的人物,說道:“但他也不會這么快地表達自己的態(tài)度。”
盡管他已經(jīng)十分驚才艷艷,而且背后還有浩然劍宗,但商猷極擅長權(quán)謀,且懂人心,經(jīng)營商家家業(yè)多年更是已經(jīng)十分熟悉各方生意交游,若是他在今天展現(xiàn)出了能讓商老太爺滿意的力量,若是沒有木恒的出現(xiàn),他未必不能成為商家家主的人選。
同時即便商禮不是家主,他依舊是商家的血脈,以他的性情自然不會脫離商家,更不可能帶著不周山與洛陽作對,那么二者始終會是良好的關(guān)系,所以其實商禮在這場戰(zhàn)役中可以說是幾乎沒有太多優(yōu)勢。
商老太爺有足夠的理由和權(quán)力隨時改變自己的主意。
木恒心想,你原來還是不夠了解自己的爺爺啊,說道:“天靈錄在我手里?!?p> 商禮沒有感到意外,也十分知曉那本書對于商家有著多么重大的意義,問道:“那是上次你說要送我的東西?”
木恒嗯了一聲。
商禮很是高興,忽然想到某件事說道:“可我不想做家主怎么辦?”
“那就不做?!蹦竞闵裆?。
自己不想做和別人不讓做往往有著巨大的不同,但即便是自己不想要,本該屬于自己的東西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人隨意拿了去,所以可以爭。
商禮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她在這件事中起了多么重要的作用,很是感動。
她果然對自己很重要。
想著這些,他看著她美麗的眉眼,便就這樣出了神。
無論是簌簌的樹葉還是輕拂的風都無法擾亂他有些熱切的目光,時光仿佛就這樣靜止。
木恒仿佛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依舊看著那幾株桃樹,沉默不語。
晚陽灑下柔和的光輝,照耀在她蒼白的臉上,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耀眼般的美麗。
不知過了多久,商禮發(fā)現(xiàn)她不肯移動的目光,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便看到了那幾株桃花,卻還是想不明白她在看什么、在想什么,他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落寞,久久不語。
木恒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想起了君來和城外那座庵里的那個女子的某些故事,想著商禮三人之間的糾葛情事,想著一百年前與人來往的舊事,想著自己現(xiàn)在有些破碎的肉身。
有些淡淡的疲憊與感懷。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聲音忽然想起,仿佛吹過庭院的細風,“這幾株是從桃花庵里栽過來的?!?p> 商禮忽然記起確實有那么一段往事,覺得她這句話似另有深意,“嗯,我知道,所以呢?”
“沒有意思?!蹦竞憧聪蛩?p> 沒有意思?什么沒有意思?為什么沒有意思?
商禮知道她這是在表達自己的想法,但他本來應(yīng)該高興她對自己吐露了心中所想,只是為何此時竟感到很是難過?
他聰明至極,自然能想到話里的意思,但他不想去想,或者說不敢想?
他看向木恒的目光深處。
木恒長相普通,眉眼卻是其中最為吸引人的部分。
因為她的眉如遠山含黛,眸似春色清淡,讓人感到天地遼闊、微風輕拂般自然舒適。但若是往深處看,便會發(fā)現(xiàn)她潛藏在眼眸深處真正的冷漠。
那是一種包容一切卻又無視所有的高高在上!
這些都讓商禮無法回避,無法回避眼前人的真實,無法回避話中的事實。
桃花庵里住著一名女子,世人大多稱之為桃花夫人,這位桃花夫人當年曾是君來的情人。
商禮其實猜得到木恒那句話既是表達了她對君來和桃花夫人之間感情的不在意,也是表達了她對他匆忙來到洛陽的不關(guān)心和不認同,更是覺得男女之事的無意義,至少是對她而言。
那么這便是拒絕,拒絕他的心意。
月上樹梢,庭中若積水空明,晚風微涼。
“我不明白?!彼⑽⒌皖^,聲音不知為何有些沙啞。
他自小便聰慧機敏,備受家中長輩寵愛,地位更是超然,修道天賦極高,破鏡如呼吸喝水般自然,從未遇到過什么阻礙,一生順風順水,即便是男女之情,他也從未真正上心過,更何況是傷心。
自見到木恒,他就感覺到她的不凡,她就像是灰白世界中突如其來的一抹彩色,猶如平淡無奇的日子里一束明亮光芒,慢慢吸引他接近。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除了修行,他從來沒有過什么迫切想要得到的東西,螢袖等人對他的心意他選擇了應(yīng)著,因為不忍拒絕,也似乎沒有理由拒絕,所以他不能理解為何木恒回絕何書書時竟是那般的毫不猶豫而淡然。
他向來修道修的都是順心意,所以在不周山上,看著陳瑗瑗臉上掛著的淚珠,他有些難受卻始終沒有說什么安慰的話。但現(xiàn)在知道了她的態(tài)度,他開始明白被拒絕的感受,愈發(fā)難受。
在一段感情中,誰更加在意對方,往往就是輸了,何況這連一段感情都算不上。
從來沒有開始,何談結(jié)束?但這只能讓人更加悲傷,原來這就是木林所說的失戀,原來這就是愛而不得……
換作尋常女子,或許會心軟,不忍心看對方失落的表情,然后默默離開,但木恒只是靜靜地看著。
不是因為想要安慰,更不是因為作為感情勝利方的自得,只是出于禮貌。
她轉(zhuǎn)過頭去,戴上斗笠,淡淡說道:“你不需要明白?!?p> 商禮看著眼前那一簾白紗,感覺仿佛和她隔了山水萬重,呼吸微滯,強忍心中微痛,低聲說道:“既然可以有朋友,為何不能有伴侶?”
“那是以前的事?!彼郧按_實有朋友。
絕世劍靜懸于木恒身側(cè),她負起雙手,聲音如拂過天地的輕風,悠然亙古,自然強大。
商禮不解問道:“有何不同?”
“從來不同?!?p> 不知過了多久,商禮看著她問道:“那你現(xiàn)在是誰呢?”
“我是木恒?!?p> 你是木恒,那木恒又是誰呢?
商禮知道這不是她以前的名字,可是那又如何?“我還是不能接受,我也不會放棄。
“我于你從來不重要,你于我亦如此。”木恒的聲音依舊是那般淺淡,微微垂眸。
天地萬物,人生百態(tài),千種故事終會歸于塵土,萬般因果終會泯于虛無。陰晴圓缺,悲歡離別,她見過許多,卻從未在意。
曲終便會人散,向來殊途而已。
一路走來,你就會發(fā)現(xiàn)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不管是事還是人,都不如自己重要。
明明是初夏時節(jié),商禮不明白為何這風如此悲涼,讓人眼睛有些發(fā)痛。
他仔細想著木恒的話,想起這些天他離開不周山獨自上路,然后在那片林子時即便可以很快等到她,他還是沒有想太多就先行一步了,他以為她很快就會來到自己身邊。
只是你自己沒想過要去等對方,為何卻想要對方去找你?
這是個很悲傷卻很公平的事實。
就像木恒所想的那樣,從無對錯,只是不同而已。不同就意味著容易分開,特別是對木恒這種人而言。何況她從來沒有想過主動去到過誰的身邊。從來都是別人來到她的身邊,無論是現(xiàn)在還是一百年前。
商禮看著她,再次生出了極大的悔意。
如果自己先前等到了她,現(xiàn)在的情形會不會有所不同,或許二人還可以對坐飲茶相談甚歡?就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就在這短短的時間里,他極罕見地后悔了很多次。
這對木恒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她看著遠處天空說道:“他來接你了。”
商禮向那邊看去。
天空那處忽然閃現(xiàn)出一道明亮至極的劍光,切割月色而來,明明是一把品質(zhì)一般的飛劍,卻仿佛世間最鋒銳的利刃。
如此可見使劍者境界的高深與恐怖。
木恒看著那道劍光心想,就算你把浩然劍傳給了商禮,又何至于用這么把……破銅爛鐵?
秋來入畫
感覺這是我寫得最好的一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