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凌拒絕了范文程的午飯邀請,從知州府衙踱步走出,穿過一條熱鬧的街道,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剛才范文程的提議或許可以幫助自己暫渡難關(guān),但卻是要以傷害云門寨主羅曼為前提,這已經(jīng)違背了他做人做事的基本底線。
他自問還算是個正直的人,母親從小就教育他要為人正派。
雖然這么多年在知州府衙里當(dāng)差,有時迫于上峰命令難免也會干出一些不光彩的事,可那畢竟都只是一些有違規(guī)定或程序的無奈變通,還不至于會陷人囹圄。
現(xiàn)在這事就有些不同了,范文程讓他為了一己之私就顧別人死活于不顧,這樣的事他捫心自問,實在做不出。
更何況自己這些時日里冷眼旁觀,那羅曼絕非是個等閑之輩,就連尹知州在世那會兒,也對他頗為忌憚。更何況此人似還有些軍方背景,那個叫做呼延慶的京城紈绔,看起來就和他關(guān)系非常。
范文程在西陲茶市上慘敗,雖然明面上都是那個叫做趙蠡的茶商一手造成,但背地里的靠山聽說就是羅曼。此事過了這么久,在韶州早已傳得人盡皆知,想必那范文程也早有耳聞。
如此想來……這范文程,倒頗具幾分陷害羅曼的主觀動機了……
只是,他今日才回到韶州府,這一點又為很多人所親眼見證,這作案時間……
雷凌一路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不覺間已然回到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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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文程目送雷凌走出府衙后,便轉(zhuǎn)身回到住下。
鼎盛一時的范宅如今已經(jīng)變得門前冷落,原來家中的那些下人們,因見主家運勢已敗,少爺范志和又無緣無故被人所殺,都怕禍及央池,連累自己。
趁著主家無人做主,一時間賊心洶涌,索性將范府翻個通透搶了干凈,都作鳥獸散罷。
此刻家里悲風(fēng)戚樹,到處都透著衰敗景象,范文程走在曾經(jīng)鮮花著錦的庭院里,踩著腳下滿地的落葉和到處散落著的書紙,不由悲從中來。
想想自己當(dāng)日煊赫一時、門庭若市,多少達(dá)官貴人都是府中??停氯藗儫o不擁前呼后,人生好不愜意。
沒想到如今……卻落了個如此下場!
羅曼!
都是那個羅曼,是他毀了自己曾經(jīng)所有的一切!
若非他暗中相助那個趙蠡,不知用了什么辦法就制出那樣好的茶葉來,自己又如何能被他窮追猛打,最終落個一敗涂地?
想到這里,范文程就感到心頭一把怒火嘩的一下燃燒起來,讓他變得憤怒、變得失控、變得暴躁無比,恨不得能立刻便將那個羅曼拉到眼前碎尸萬段!
還有那個雷凌,簡直就是個蠢貨!
自己都要被革職查辦了,還顧得上良心底線?哼,真是榆木腦袋、朽木難雕,難怪你一輩子都要徘徊下位、難步青云,簡直就是咎由自取,活該!
一個住在隔壁屋里的老仆聽到旁邊庭院里傳來動靜,靜悄悄握著一桿已經(jīng)禿掉的掃帚,出現(xiàn)在了范文程的身后……
“老……老爺?”
等到老仆看清了對方的面貌,范文程早已被打的渾身疼痛,躺在地上不停揉著胳膊翻來滾去。
“老爺,您……您是何時回來的,可等的老仆好苦啊!”
老仆扔掉手中的掃帚,急忙扶起地上的老爺放聲哭泣。
范文程早已忘記了剛才的傷痛,一骨碌爬起身,同樣有些感懷的扶著老仆的肩膀落淚。
“老陳,收到你派人送來的書信,我便立刻往回趕了。家中出了如此大的變故,真是叫我……唉,現(xiàn)在說這些也都無用了。只是老陳你、你怎么還在這里?不是……不是都走了嗎?”
老仆一邊抹著眼淚,一邊頷首稟道:
“老爺,您往日待我不薄,我兒子就是您給張羅著才娶了媳婦?,F(xiàn)在您家里遇到了難處,我又如何能棄你而去?只是少爺……少爺他死的好慘啊,您可一定要為他做主,將那真兇繩之以法??!”
范文程冷笑一聲,走開兩步,側(cè)身望著遠(yuǎn)處院中殘敗的花柳道:
“繩之以法?呵,你跟了我這么些年,什么時候見大宋的律法向過窮人?我范文程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落敗的野狗,還會有誰人愿意為我再主持公道?呵——,也好,也好……就讓這所有的仇恨,都由我一人來解決吧?!?p> 看到老仆充滿擔(dān)憂與疑惑的眼神,范文程輕笑著搖了搖頭:
“放心,老陳,我范文程縱橫韶州這么多年,若說道上連幾個朋友都不認(rèn)識,那是假話。
區(qū)區(qū)一個小小的山寨之主,還沒能讓我范文程將他放在眼里。哼哼,你就這么靜靜的瞧著吧,只待我略施小計,不日便能將他化為齏粉!”
說完狂笑著走出了庭院,騎馬徑往城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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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門寨新建的一座二層小樓里,辛亮兒正興致勃勃的在講臺上踱來踱去,不知道該如何開講自己的第一堂課。
講臺下方擺著十幾張整齊的桌椅,七八個八九歲的孩童安靜的坐在漂亮的桌椅上,挺直了腰板看著上面的人走來走去。
羅曼就與這些孩子們一起坐在下方,耐心等待辛亮兒開始他《關(guān)于如何培育野豬與家豬雜jiao種》的課程。
孩子們的表情顯得很認(rèn)真,這給了辛亮兒極大的熱情與鼓舞,只聽他支支吾吾的開始講道:
“呃,這個關(guān)于野豬和家豬的雜jiao啊,那么為什么要讓野豬和家豬雜jiao呢?啊,這個主要是因為野豬的抗逆性強——也就是不容易生病,還有它這個肉啊,瘦肉比較多……而家豬呢,它不僅生長速度快,而且產(chǎn)仔率高……”
羅曼微笑的注視著周圍的這些孩子們,看著他們?nèi)褙炞⒄J(rèn)真聽課的樣子,只有他心里才最清楚,若不是因為他答應(yīng)每上一節(jié)課就付給他們一文錢,他們才不會老老實實的坐在這里,聽他講什么野豬和家豬怎么生孩子的故事。
理想和現(xiàn)實的轉(zhuǎn)換,總是存在著一段極其遙遠(yuǎn)的距離才能實現(xiàn)。這無關(guān)乎先進(jìn)理論與落后時代的隔閡,只是世事艱難的一例罷了。
羅曼知道,要想真正把自己開設(shè)技術(shù)培訓(xùn)學(xué)院的夢想照進(jìn)當(dāng)下這個現(xiàn)實里,恐怕還需要耐下心來好好等待。
這個時代雖然不抑商業(yè),人們的思維較之以前也相對有所解放,但從大的方面來講,總歸還是沒有跨越封建的壁壘,儒家的思想依然占據(jù)主流,支配著這個國度里的所有一切。
萬般為下品,惟有讀書高。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這些思維依然統(tǒng)治著人們的靈魂,左右著天下子民的思考模式,讓他們覺得除了功名科舉是為正道之外,其余不過皆是小道而已。
羅曼常記得后世里有句話,叫“教育要從娃娃抓起”。
現(xiàn)在想來,這句話不單是說教育要趁早的問題,同時也是考慮到孩子們的世界更像是張空白的紙,可以任由大人去更好的塑造罷了。
眼前的這幫孩子們正在認(rèn)真的聽講,羅曼不確定他們中間是否真會有人對畜牧業(yè)產(chǎn)生真正的興趣。
但這一切都已不再重要,因為自己本來就是只為給他們提供一個除了讀書與種地之外的天地,好讓他們從中發(fā)現(xiàn)自己真正的愛好,并為之奮斗終生。
隔壁的教室里傳來吱吱的刺耳聲,那是曾阿牛正在為學(xué)生們演示如何榨油的課程。為人師表的力量,大大激發(fā)了他們想要把事做好的欲望。
羅曼枕著折疊的雙手深深的靠進(jìn)了椅子里,他有理由相信,山寨現(xiàn)在正在沿著一條正確的路徑,慢慢進(jìn)入了一波技術(shù)革命前的準(zhǔn)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