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的傍晚依舊格外明亮,就連太陽也迷戀蒼云縣姹紫嫣紅的夏日風情,遲遲不肯退去。
防汛的警鐘又一次正式敲響了,張一帆一邊回想著去年的那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一邊挨家挨戶地敲門警告川楓村的群眾,要提前做好汛期準備。川楓村位于蒼云縣最低洼的溝壑里,一旦暴雨再次襲擊,去年的那一幕生死攸關的情景將會重新上演。
張一帆有些心不在焉,秦羽的那句話像一個不明飛行物,不斷地在他的腦子里旋轉。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忙于各種工作,每天吃過早飯便急匆匆地下村去了,一直忙到天黑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鎮(zhèn)政府,當然,回來之后,他依然沒有閑著,還要處理其他業(yè)務工作,幾乎每天晚上正式下班都到了午夜時分。
雖然秦羽也很忙碌,辦公室的事務更像一地雞毛,永遠清掃不干凈,但跟包村干部相比起來,至少晚上的工作量會大大減少,除了偶爾夜間開領導會,秦羽需要全程做記錄以外,其余時間還是可以自由支配的。
秦羽感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和張一帆認真地交談過了,最近一段時間以來,他倆仿佛生活在兩個平行時空里,彼此遙望著對方的生活軌跡,即使擦肩而過,也只是心照不宣的莫然一笑。
然而那類似寒暄的笑容并沒有讓秦羽感到開心,反而讓她覺得更加失落和孤單,甚至在很多時候,秦羽都忍不住偷偷流下了眼淚。她很不喜歡現(xiàn)在的自己,軟弱,矯情,做作,敏感,多疑。
張一帆并沒有察覺出秦羽淡然的外表下隱藏著的悲傷,秦羽對他而言,就像深不見底的大海,而平靜的海面地下,卻暗藏著風起云涌的巨大旋渦。
其實秦羽明白,對張一帆而言,她不過是茂密森林中傲然盛開的那一朵花蕾,她的存在,只是讓死氣沉沉的森林多了一絲鮮艷的氣息,但永遠都不是森林中最不可或缺的存在。這個武斷的評判,一方面源于她天生的悲觀氣質,另一方面也源于張一帆始終不冷不熱的狀態(tài)。
秦羽向往的愛情,像火焰一樣熾熱燃燒,哪怕瞬間被燃成一堆灰燼也心情情愿,義無反顧。而張一帆的感情卻像一眼溫泉,他用自己最好的溫度把秦羽浸泡在其中,他以為那細水長流的溫情就是人性中最難能可貴的感情。
也許很多年以后,當秦羽歷經了生活的各種起伏,就會明白張一帆這種細水長流般溫潤的感情才是最珍貴的。可是現(xiàn)在,她只想做一個像二十年前的秦愛蘭一樣勇敢的人。
張一帆回到鎮(zhèn)政府已經天黑了,他把車停到籃球場,正準備下車,突然又想起了秦羽撤回去的那句話:“和我結婚的那個人,為什么不能是你呢?”
整個下午,他都心事重重,脆弱的自尊心強迫他思考了很久,他也一遍又一遍捫心自問:“為什么不能是我呢?可以是我嗎?我能做到嗎?我該怎么辦?見了秦羽我該說什么?我該假裝自己沒有看到嗎?……”
各種各樣的問號像嚶嚶嗡嗡的蒼蠅一樣在他的頭腦里飛來飛去,吵的張一帆頭都快炸掉了,他打死一只蒼蠅,另一只又從腦子里憑空冒了出來。折騰到最后,他的腦子里依然一堆亂麻,像成千上萬只蒼蠅盤旋過后留下的痕跡。
張一帆熄滅了汽車的發(fā)動機,沒有下車,他摸索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機械地放進了嘴里,剛要點燃的時候,他突然想起,秦羽曾經說過,希望他少抽一點煙,能戒掉最好,戒不掉就盡量克制自己。
想到這句話的時候,張一帆懊惱地把煙從嘴里拔了出來,握在手心里,折成了兩截,整個人像剛從戰(zhàn)場撤退下來的敗兵,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
車窗外,遙遠的夜空中,幾顆閃爍的星星正調皮地沖著他眨眼睛,張一帆似乎聽到了群星放肆的笑聲,終于還是忍不住,重新取出一只煙,快速地點燃,狠狠地連著吸了幾口,當一大片煙霧氤氳著從他的四面八方散開的時候,他才長長地舒了口氣,仿佛堆積在胸口的各種垃圾才隨著那一口氣慢慢地吐了出去。
“如果跟秦羽結婚的那個人,注定不能是我,那該怎么辦?分手?還是繼續(xù)?”在這個夜色朦朧的夜晚,張一帆將自己偷偷地藏在車里,開始思考“哈姆雷特式”問題。然而,這個問題表面看上去只是一個選擇題,真正要回答的時候,卻變成了一道根本無解的問答題。
張一帆將自己反鎖在車里,開始一邊抽煙一邊凝神思考,當他抽完第五支煙的時候,他終于被車內濃濃的香煙味兒嗆的咳嗽起來。雖然他知道,即使他坐在車內抽一晚上煙也最終解決不了問題,但是很久以來,他都沒有如此安靜地傾聽過自己的心聲,沒有如此近距離地靠近過自己心靈。曾經那些他以為根本不重要的事情,突然以千斤頂?shù)闹亓砍麎毫讼聛怼?p> 從車停到籃球場那一刻的煩躁,一直到此時此刻的平靜,張一帆感覺自己像穿越了一條時間隧道,在快速的滑翔過程中,他重新遇見了丟失了許久的自己,重新聽到了內心深處最純粹的聲音。他一邊滑翔,一邊吶喊,將淤積在心中所有壓抑的情緒統(tǒng)統(tǒng)喊了出來。
當張一帆推開車門,踏入濃濃夜色的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此時此刻再沒有任何事情比立即出現(xiàn)在秦羽面前更重要了,他必須要盡快見到秦羽,徹底敞開自己的心扉,將自己完完整整地交給秦羽。他要讓秦羽明白,至少,在那一刻他是最真實最純粹的張一帆,他的整顆心都是可以送給秦羽的。就算他們永遠無法在一起,他也絕不會主動說放手,更不會選擇提前離開。
那一晚的張一帆,像一個接受了洗禮的圣徒,對愛情的虔誠、執(zhí)著,和前所未有的勇敢、果斷,都讓他的模樣變得更加高大魁梧,就連剛剛那幾顆暗自嘲笑他的星星,也不由自主地為他鍍上了一層薄薄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