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擁抱著小樹,云輕吻著月。這個涼爽的夏夜簡直太完美了。男孩站在院子里,穿著短褲和舊T恤,目光掠過發(fā)白的院墻,落在兩扇籬笆院門上。他站在那里已經(jīng)好久了。
他期望胡同里會響起腳步聲,最好是一老一少,老婦的腳步在硬泥地上摩擦,發(fā)出“嚓嚓、嚓嚓”的聲音,女孩的腳步則敲在地面上,“篤篤、篤篤”,在胡同里回響。胡同里空曠明亮,這聲音借著月光,似乎能傳到月亮那里。
“我喜歡這聲音。”他在心里說,“今天,她還來嗎?”
月光湮滅了所有的聲音,把小鄉(xiāng)村浸成一座清涼溫婉的水下宮殿。男孩頭上繞著舒爽的風,回想著那個女孩兒,她叫小婉,是從五里地之外的蔡王村來陪姥姥的。昨天晚上她們來玩了,看到他,小婉的眼神躲躲閃閃、清清亮亮的,仿佛夜空里的星星。
男孩站在院子里,一點也不擔心母親喊他、或父親找他。父親天天不在家,誰也不知道他會在哪里。姐姐找同學玩了。母親晚飯后照舊沏上茶水,點著煤油燈,跟鄰居的幾個主婦喝茶閑聊天,一陣陣空洞的笑聲從破門破窗洞里傳出屋外。
家里人誰也“顧”不上他,所以,男孩非常“自由”,自由到感到孤獨。
此時,胡同里忽然響起“嚓嚓”聲和“篤篤”聲,在皎潔的月光下格外清晰,就像鼓點,讓男孩的心底亮堂起來。“是她們。”男孩心里涌動著喜悅。在他的生活里,這是少有的體驗。
果然,破舊的籬笆門窸窸窣窣在動了,一只瘦小枯干、青筋暴跳的手伸進來,哆嗦著摘開門上的鐵絲掛鉤,男孩連忙迎上去幫忙,搶先把掛鉤摘下鉤環(huán),拉開籬笆大門?!按竽棠??!蹦泻⑾蚶蠇D打著招呼。
“哦,小強啊,”門被推開了,一個蒼老而枯干的老婦人挪了進來,“你是來迎接我們的嗎?快,小婉,快進來,叫哥哥?!?p> “哥哥?!毙⊥袂由亟兄?。
男孩笑了笑,沒有說話,把目光投向躲在大奶奶身后的小婉。他發(fā)現(xiàn)小婉的眼神向他閃了一下,便低下頭去,仿佛流星一樣熄滅了。可是小強莫名地開心,很滿足。小強走在前面,打開那扇貼著塑料紙、布滿創(chuàng)洞的木制外門,把她們讓進屋里。
大奶奶的到來,就像旺火上加了一把干柴,屋子里立即沸騰起來。有的起身讓座,有的添茶倒水,大奶奶很快和她們攪在一起了。小婉開始還騎在姥姥的膝蓋上望著煤油燈的燈火出神,后來姥姥推開她說:“大人在說話,你到一邊去玩吧,跟小強哥哥一起?!闭f完,騰出手接過母親遞過來的一杯茶水。
小強和小婉被晾到一邊,成了空氣,整個晚上都不會被多看一眼。
小強看著母親前仰后合的樣子,聽著她幾乎沖破屋頂?shù)男β?,說不上是厭惡還是憤恨,總感覺自己的胸口在翻江倒海。他鼓著氣一把推開外門走了出去,聽到背后的小婉正在弱弱地問:“姥姥,我出去玩了?”但所有人都在忙著歡笑,沒人搭理她,于是她走了出來。
兩個人站在院子里,舒了一口氣,感到特別輕松。月光涂抹著高大的榆樹,繁星落滿大半個院子。
十幾秒的時間,誰都沒說話,月光下,小強收緊了瘦小的肩膀。
“小婉?!?p> “哥哥?!?p> 他們坐在院子里的一根長凳上,隱在一片由大榆樹投下的陰影里。
“我有點兒害怕,”小婉望著院子里的幾棵大榆樹投下的陰影說,“小強哥哥,你害怕嗎?”
“這有啥害怕的。”他說,但能感覺出來,他的語氣并不那么肯定,又鼓了鼓勇氣說,“你要是害怕的話,你靠過來一點,挨著我吧,我不害怕?!?p> 她靠了過來,貼著他,像一朵溫暖而柔軟的棉絮。過了好長時間,他們只是盯著遠處的夜空和星火。他們輕輕交談著,不知什么時候,他的右臂輕輕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他們都不再害怕了,屋子里傳出的笑聲也遠去了,月光從樹縫里投下的斑駁,就像潾潾的水面,女孩靠在男孩懷里,他們兩個仿佛坐在小船里,隨風浮動著。
望著粉妝玉琢的明月,兩人坐了好久,男孩望望夜空,望望沉默的女孩。女孩在遐想,在月的沐浴下,女孩的面龐上盈溢著牛乳般的光輝。男孩突然很想親親她,于是低下頭在她盈亮的臉頰上輕輕啄了一下。
小婉在遐想中被喚醒,她轉(zhuǎn)過頭望向男孩微笑著,眼睛里落滿了無數(shù)的小星星,既嬌俏可愛又幸福。男孩感覺到,自己的胸口驀然穿過了一些熱熱的東西。
屋子里經(jīng)過短暫的安靜后再度騷動起來,幾人嘟囔著告別的話推開屋門,小強的母親起身相送,雜沓的腳步聲踏碎了寧靜的月光,大奶奶咳嗽著出現(xiàn)在門口。女孩離開男孩的臂膀迎上前去。
女孩說著“明天再見”然后被大奶奶牽走了,履聲篤篤漸漸遠去。男孩站在院子里,望著月光若有所思。
“天涼了,進屋睡覺了?!彼赣H擺手說。男孩沒動,依舊望著月光出神。
文中的男孩就是我,那年我八歲,她七歲,那是1986年的夏天,在一個破舊窮困的小鄉(xiāng)村,村子里尚未通電。
那是個永遠令人難忘的夜晚,我始終不知道哪來的勇氣,也不知道她為何會那么配合,也或許這根本沒什么。不過,我相信跟我一樣,那個晚上也會在她的心底銘刻一輩子。
多少年之后,我又見過她幾次,她長得太快,幾乎找不到她當時在我印象中小女孩的樣子了。記憶中那記“蜻蜓點水”讓我們躲躲閃閃,匆忙擦肩而過。最后一次見到她,她已經(jīng)是懷中抱著娃的媽媽了,她成熟自信,那個吻,早被打上了歲月的鎖,壓在心底,沒必要再使它翻騰起浪花來。
然后我們互相笑笑,各自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