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秘密

　　每天早上我起床時，父親通常還沒醒，晚上回來時我已睡了，白天看不到他的人影，所以我們之間幾乎無話，我對他而言，既非累贅，也非寶貝，像風(fēng)一樣，什么都不是。我有問題只好問母親。

　　“娘，為什么我們和二大爺一起種地？”

　　“因為我們處得最好。”

　　“我還有別的大爺嗎？”

　　“有，還有大爺，三大爺、四大爺，還有個六叔兒?！?p>　　“我咋有這么多大爺？卻只有一個叔叔！那，天津他爸爸不也是我叔叔嗎？”

　　“是，可是他跟你爸爸不是親兄弟?！?p>　　“不明白?！蔽艺f。問這話時我才八歲，我理解的社會關(guān)系，只夠延伸到喜歡吹胡子瞪眼的二大爺和那個熱愛捉螞蚱的堂哥那里。

　　“親兄弟就是同一個娘生的。你和建強哥不算親兄弟，只是堂兄弟。你奶奶一輩子生了六個兒子，兩個女兒，一共姊妹兒八個，你爸爸是老五。天津他爸跟咱們較遠(yuǎn)了，處在五服邊兒上?！?p>　　我還是不明白，搞不清之間的關(guān)系，只覺得跟二大爺和堂哥較親近，跟其他的人相距很遠(yuǎn)。

　　“那為什么不跟三大爺或六叔一塊兒種地呢？為什么只跟二大爺？”

　　“呃……長大了你就明白了，小孩子家家，問那么多干什么！”母親擺擺手欲言又止，似乎藏著點什么，不大耐煩。我沒放在心上，跑去找堂哥玩兒了。

　　建強堂哥九歲，大我一歲，也沒上學(xué)，正舉著一把小鐵錘兒，敲得一塊鐵砧板叮當(dāng)作響，忘情地敲著，看見我頭也沒抬。

　　“小孩兒能玩鐵錘嗎！快放下。說的不是你嗎？砸著手咋辦！……說你咋不聽呢！你甭不信，一會兒就砸著手……”二大爺站在旁邊嘮叨著，哥哥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眉頭皺成一團(tuán)就要爆發(fā)，二大爺不理，繼續(xù)嘮叨。

　　“不屑玩兒了，玩啥啥都不讓，玩?zhèn)€破錘子又玩不爛！”哥哥“啪”一下扔掉錘子站起身來，錘子落到兩米開外的空地上，砸在二大爺?shù)哪_旁邊，“我不屑玩了，我不玩還不行嗎！”

　　“你要干啥！你要砸死我嗎……”二大爺繼續(xù)嘮叨著。這個時候，哥哥已經(jīng)挽著我的手，拉到到胡同里去了，“走，去你家玩?！?p>　　我家沒人管，想玩啥玩啥，對于幼年的我們來說，簡直是天堂。

　　跑到我家還沒進(jìn)門，就聽到屋子里傳出放肆的笑聲，原來是村東頭的姨奶奶帶著她兩歲多的小女兒來串門。姨奶奶和母親聊得熱火朝天，哈哈大笑，連嘴巴里的茶水都噴了出去。她的女兒小燕兒則坐在桌子旁，表情落寞無比。

　　我不喜歡聽無聊刺耳的笑聲，干脆退出屋子，和哥哥在院子里玩兒挖土，小燕兒轉(zhuǎn)頭望著我們。不一會兒，小燕兒瞥了一眼前仰后合仿佛患了癲癇似的兩個婦女，轉(zhuǎn)身出屋加入了我們。

　　院子有個小凳兒，小燕兒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上面，兩只大眼睛又明亮又可愛，仿佛凝滿晨露的紫葡萄。過了一會兒，我環(huán)顧左右無人，悄悄湊上前在她的臉上親了一口兒，哥哥驚呆了，“你……”小燕兒坐著沒動，根本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我離開她后，她捧起臉依舊認(rèn)真地看我們挖土。

　　“小燕兒，走了，咱回家了?！币棠棠虖奈葑永锟绯鰜?，敷衍了我們幾句，拉起小燕兒離開了我家，盯著她們的背影，我和哥哥在后面竊笑不已。

　　后來，姨奶奶不來玩兒了，我?guī)缀跻姴坏叫⊙鄡?，那段記憶憑空消失了。這個秘密被我藏在心底，在內(nèi)心漾動了好久。

　　后來哥哥上學(xué)了，我沒了最好的伙伴兒，爸爸整天不在家，姐姐有了自己的好朋友，母親要么出去串門，要么在家以茶水待客，我的印象中，她從沒親昵過我一次?？v然生在一個家庭，我總覺得我們之間隔著一道墻。

　　我很孤單，也沒有玩具，更別說書籍，常常在角落里獨自呆一個上午，誰也不打擾我最好。尤其在午后，天色將暗未暗時，斜陽從破舊塵封的窗戶里透進(jìn)來時，屋子里浸泡在一大片陰影里。家里一個人也沒有，我躺在大炕上，眼前總是晃動著小燕兒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