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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縫陽光

第36章 姐姐和閻老師

夾縫陽光 鹿盧凝風 2236 2019-07-12 22:14:47

  我偶爾跟著張洪洋和張洪廣去村里的學校玩兒,他們倆在前高大威猛,我獨自在后瘦小枯干,像只小尾巴一樣仰視著他們。他們來到學校,看都不看我一眼便進入各自的教室,“砰”地一聲帶上教室的木門,我只能在墻角處小心翼翼地張望著。

  這所學校真是太破了,也太小了,院墻幾乎倒塌了,從破窗洞里漫出陣陣的吵鬧聲。

  當姐姐上三年級時,學校已容不下她們這些學生了,于是跟王家村搞聯(lián)合辦學,將她們這部分學生轉(zhuǎn)到王家村。

  王家村,一座小小的村莊,不過四五十戶人家,遠遠望去,仿佛在高低不平的土堆上扎起的幾座帳篷,一堆一簇、高低錯落的。

  王家村雖小,卻很牛氣。這個村以前干革命的人很多,革命完成后在外工作轉(zhuǎn)為干部,逐步將村里的親屬一個個安排出去。王家村的人越來越少了,常年累月地繁衍,也抵不過它的敗落。

  當大家談到村子的大小時,總不免聽到王家村村民們囂張的話語:“我們村子雖小,卻出了不少干部,你們張家村那么大,出過半個人才么!”

  對于這種言論,張家村義憤填膺,也叫囂著:“哼,綠豆大個村也敢炸刺兒,再炸刺兒,我村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你們!”

  爭論從未停息,大家誰也不服誰,不過,礙于王家村厚實的革命傳統(tǒng)的薄面,我們村一直沒舍得“淹死”他們。當兩村聯(lián)合辦學后,王家村的腰桿更硬了。

  “張家村那么能耐,還不是要在我們村上學!”

  姐姐、張洪美和張燕兒都在轉(zhuǎn)學之列,被安排到王家村小學。張洪美是張洪洋的妹妹。每天,姐姐、張洪美和張燕兒手牽手跑去半公里以外的王家村學校。

  學校坐落在王家村北部,面積并不大,五間教室,兩間辦公室,六百平的院子。一根旗桿在院子中間矗立著,旗桿頂部有一面鮮艷的紅旗在風中飄揚。學校的校長是閻老師。

  閻老師,一位頭發(fā)花白的中老年女性,不茍言笑,以嚴厲著稱,善于用教鞭責打?qū)W生的掌心。一周有兩天,姐姐、張洪美和張燕兒回家后伸出手掌向我們炫耀著:“你看我的手,又紅又腫,是閻老師打的,打成這樣我都沒哭!”

  我望向那雙雙手掌,掌心果然鼓了起來,排著一道道的血印子。她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父母們并不在意,在他們眼中,老師打得越狠,證明對自己的孩子越負責任,不但不能反對,而是要報之以感謝的。

  “活該!要我說打得還輕!”父母們面對孩子紅腫的手掌叫道,“那么多學生,為啥不打別人!不打不成才,老師都是為你好。”久而久之,閻老師的名聲響開了。

  “真不愧是‘嚴’老師,”東鄰的張京逵說道,“對得起她的名號!”。張京逵與我平輩,我喊他哥,常常繞過我家屋后來我家喝茶聊天。他有三個孩子,大女兒張洪芳,二女兒張燕兒,小兒子張洪海。張洪海比我大兩歲,也是我的玩伴兒。

  據(jù)說,閻老師的愛人王志全早年參加過革命,有重大貢獻,現(xiàn)為國家干部,但他自由隨性,不愿在城市中生活,愿意住在鄉(xiāng)下。他半退休半干部的生活相當愜意,幾乎每天在門前的池塘邊釣魚,池塘的碧水映著他純白的胡須和頭發(fā)。而鄉(xiāng)下卻是閻老師不喜歡的,為此,閻老師沒少和他吵架。

  “你說,好不容易走出鄉(xiāng)下,你偏要吵著回來……這種破村有啥好的,”閻老師說,“什么都不方便。你想釣魚,哪兒的池塘不能釣?”

  “你要住城里你自己住,反正我不??!”老王頭怒吼著。一言不合他就怒吼。閻老師無奈地搖搖頭,繼續(xù)住在破鄉(xiāng)村里,管著那座舊學校,既做校長又做老師。

  在她嚴格地教育下,有幾個學生學習很好,一直保持到初中畢業(yè),考上了人人艷羨的“中?!??!爸袑!?,是國家干部的代名詞,其選拔嚴格,若非智力拔群、學業(yè)優(yōu)異者無法考中,所以人人追捧,“考不上中專,才去上高中”,是當時的普遍認知。

  當時,一批批天資聰穎的十五六歲少男少女,初中畢業(yè)后以優(yōu)異成績被選拔進入師范、衛(wèi)生、農(nóng)林、財稅、鐵路、郵電等中等專業(yè)學校,姿態(tài)風光,受盡了周圍同學和家長的羨慕。包學費、包分配、上學有糧油供應和貨幣補助,在中專錄取率不足10%的背景下,畢業(yè)后等待他們的則是“鐵飯碗”和干部身份。

  閻老師所帶的學生考上“中?!焙?,附近的村子一片沸騰,盡管她只帶的小學階段,但人們?nèi)詫⒐诎苍谒纳砩?。閻老師更出名了,并因此變得倍加嚴厲。張家村的家長紛紛打通關(guān)系,將自己的孩子從本村調(diào)到王家村,安排到閻老師所帶的班里。

  不過,好學生終歸是好學生,不想學的學生永遠也成不了好學生,所以,盡管姐姐、張洪美和張燕兒的手掌越來越腫,被打的越來越頻繁,她們的成績卻始終沒有長進,成為閻老師眼中的“木頭疙瘩”。

  “娘,今天閻老師熊我了?!苯憬銓δ赣H說。

  “她咋熊你了?”母親問。

  “她說我是塊‘木頭疙瘩’,再打也成不了才,我不是個讀書的料兒,一輩子只能這樣了?!苯憬阏f。

  “哦!那你就好好學,爭取學好它!”母親這樣勸著姐姐,盡管在她內(nèi)心里已經(jīng)認定姐姐本就是塊不可救藥的“木頭疙瘩”。在母親心目中,大名鼎鼎的閻老師不僅教學能力超強,而且火眼金睛,怎么會看錯人呢!她說誰是“木頭疙瘩”,那誰一定就是“木閑疙瘩”,是改變不了的。

  “我不學了,”姐姐說,“因為閻老師說了,她的眼光不會看錯的,她說誰是‘木頭疙瘩’,誰就一定是‘木閑疙瘩’,學也沒啥用!”

  父母心不在焉,孩子吊兒郎當,本來學不好,認命之后一落千丈,姐姐的小學階段草草畢業(yè)。

  姐姐畢業(yè)后,張家村的新學校轟轟烈烈地開張了。王家村的學校本已破敗,村里領(lǐng)導也無心修繕,任其敗落下去。王家村所有的學生都轉(zhuǎn)到了張家村的新學校。王家村村民垂頭喪氣起來,輪到張家村村民腰桿硬實了。

  這下,閻老師失業(yè)了。

  有很多次,人們看到閻老師站在破落的學校前徘徊著,花白的發(fā)絲在風里微微地顫動,有人看到她落了淚。終于有一天,舊學校徹底倒了,人們將那根旗桿和磚瓦迅速洗劫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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