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綏來舊陵沼十年了。
舊陵沼沒有官府,沒有律令,黑暗,恐怖,就像是從廢陵的殘?jiān)珨啾谥衅礈惓鰜淼囊粋€(gè)避世所在。
也是世人眼里的人間煉獄。
這里沒有正常人,也沒有門閥世家,沒有高低貴賤,卻匯集了三教九流。
這里的人無惡不作,也能為人所不能。
外面買不到的東西,舊陵沼有。
官府殺不了的人,舊陵沼可以。
只要有需要,給足銀錢,舊陵沼守尸人可以滿足所有人的需求、欲望,這里是人性絕境,也是欲望之境。據(jù)說這些年,不乏朝中官員,皇親勛戚,不方便出面或是解決不了的事情,求到舊陵沼。
剛來時(shí),薛綏沒有名字……
以前在薛家,人人都叫她薛六,生父沒想過為她取名。
綏字,是她為自己取的。
“福祿綏之,平安順?biāo)??!?p> 她想活著,好好活下去。
從乞討第一身衣裳開始,她從狗嘴里搶過食,跟惡匪動(dòng)過刀,挨過餓,受過凍,遭過毒打,無數(shù)次從死人堆里爬出來,早就習(xí)慣了舊陵沼惡劣陰冷的天氣,可身子骨不爭氣,嚴(yán)冬一到,手腳就容易長凍瘡。
小昭端著銅盆進(jìn)來,注入熱水,將薛綏白凈修長的雙手浸泡下去,取了精油,慢慢地按揉。
“姑娘,薛家人快到了?!?p> 薛綏揚(yáng)了揚(yáng)眉梢,神情倦怠地劃動(dòng)水波。
“都交代好了?”
“全照姑娘吩咐?!?p> 小昭剛笑應(yīng)一聲,外面便傳來清晰的對(duì)話。
“這就是薛六姑娘的住處。老太婆,快些給錢!”
“那死丫頭就住此處?活著的?小子,你可莫要誆我?”
“一百兩。少廢話!”
“帶個(gè)路便要一百兩?你打劫???”
“你在找死?老太婆,此處可是舊陵沼!”
周遭便安靜下來。
前來尋人的方嬤嬤再大的脾性,也沒敢出聲。
臭名昭著的舊陵沼,干盡天下惡事,官府都管不到的地方,殺個(gè)人如同殺一只雞。
她下意識(shí)地害怕,掏出錢袋給領(lǐng)路的半大小子,再扭頭望去。
“六姑娘?是薛六姑娘家嗎?”
舊陵沼氣候詭異。明明正當(dāng)晌午,天色卻暗沉一片,稀薄的天光看上去烏蒙蒙的,暗影憧憧。
寒風(fēng)里那一座破敗的小木屋,與舊陵沼其他房舍一樣,好像沾了什么見鬼的陰氣,散發(fā)著陳腐幽冷的氣息,一條彎曲的小溪沿墻而過,溪水一片死寂,幾株蠟子樹扭曲變形,看得人心里發(fā)慌……
“六姑娘!薛六姑娘可在?”
薛綏垂著眼皮,慢慢抬手,銅盆里的水面便蕩起一層輕微的漣漪。
小昭拿來軟帕替她擦拭,又捧著一瓶白瓷香膏給她,“姑娘,要見嗎?”
薛綏輕搓雙手,緩緩一笑。
“開門?!?p> 簡陋的門扉無聲無息地洞開。
方嬤嬤嚇一跳,看著屋里的女子。
“你是……六姑娘?”
她早不是兒時(shí)模樣。
芙蓉面,桃花眼,發(fā)色烏黑,瞳仁幽暗,頭上簡單挽一個(gè)發(fā)髻,肌膚如同紙片一樣雪白,臉龐姣好卻暗藏危險(xiǎn),明明是二九俏佳人,竟令人心生恐懼。
“我是薛六?!?p> 方嬤嬤看到她的笑容,暗罵一聲晦氣,邁過門檻。
屋子里陳設(shè)簡單,除一桌兩椅,別無長物。
方嬤嬤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一個(gè)棄女,就算僥幸得活,想來也是為奴為婢,卑微求生,有什么可怕的?方才那一下,一定是她看花了眼,才覺得她寒氣逼人。
方嬤嬤不著痕跡地打量薛綏,說明了來意,便慢條斯理地?fù)嶂鴯湫碌念^面衣裳,斜著吊梢眼笑。
“六姑娘進(jìn)了王府,只要替王爺生下個(gè)一男半女,養(yǎng)在大姑娘膝下,往后就只管享清福了……”
薛綏聽了沒什么反應(yīng),“我要是不肯呢?”
方嬤嬤嗤地一聲,“六姑娘可別不識(shí)好歹。要不是端王妃抬舉,這好事哪里輪得到你?”
又環(huán)顧四周,看著那簡陋得令人發(fā)指的房間,連笑帶嘲:“姑娘可長點(diǎn)心眼子罷,別給臉不要。給王爺當(dāng)個(gè)妾室,可不比在這種鬼地方苦熬日子來得強(qiáng)?”
薛綏微微一笑,“嬤嬤來的時(shí)候,沒人告訴你舊陵沼的規(guī)矩?”
一陣陰風(fēng)掃過,方嬤嬤情不自禁地發(fā)冷。
在舊陵沼,“鬼”是禁詞,因?yàn)檫@里有太多的孤魂野鬼,找人索命。
“呸呸呸呸!六姑娘,老奴不是嚇大的。你也甭裝什么金貴主子,興妖作怪,麻溜兒地拾掇拾掇東西走人吧,可別逼得老奴自個(gè)兒動(dòng)手——”
方嬤嬤看她不動(dòng),伸手便拽。
薛綏兜臉給她一巴掌。
“陵沼之地,閻神居所。燒、殺、搶、奪,天不管,地不管,皇帝不管。你這老虔婆,做起我的主來了?”
方嬤嬤撫著臉,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那個(gè)任由打罵的小丫頭,長出尖喙,會(huì)啄人了?
“賤人!容得你放肆?”
方嬤嬤惱羞成怒,朝她扇過去。
薛綏順手薅住她的頭發(fā),用力撞向木桌。
她力氣十分大,簡陋的木桌吱嘎一聲,被方嬤嬤笨重的身體撲倒在地,斷成兩截。
“哎喲!”
方嬤嬤扶住戳痛的后腰,“賤人,你要反天啦……”
薛綏抄起半桶燈油,朝她劈頭蓋臉地潑過去,再掏出火折子,輕笑著吹了吹火星……
“回去告訴大夫人,我還有事要辦,十日后派人來接?!?p> 屋子里發(fā)出長長的尖叫。
方嬤嬤逃命似的狂奔出去,用力拍打著火的新衣……
“救命??!”
“瘋了!”
“六姑娘瘋了!”
幾個(gè)薛氏的家奴沖上來。
撲滅火勢,方嬤嬤這才扶住路邊的大樹,重重喘氣。
掌心里一片黏軟。
她抬起手,借著昏暗的天光一看,腦子嗡地一聲,仿佛有什么東西順著后背爬上了天靈蓋。
血!
樹上有血,好多的血。
凝固的血團(tuán)在她手心捏散,好似鼻涕蟲的黏液,怎么甩都甩不掉,荒草叢生的小溪邊,還有一截沒有掩埋的腿骨。
“??!”
叫聲劃破蒼穹,但無人理會(huì)。
不知何處傳來的靡靡絲竹,夾著幾聲美人調(diào)笑。殘破的小巷,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有人影經(jīng)過,在詭譎的天光云影下,好似半夜出來索命的鬼魅,游游蕩蕩。
這就是舊陵沼。
前朝帝王所建,坑埋了二十萬士兵的詛咒之地。
姒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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