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晴,久違的陽光好不容易透過烏云鉆了出來,又被半空中尚未完全消散的水霧折射成七彩虹光,分外好看。
天上奇景引來地上些許孩童以手遮眉,抬頭仰望,對著空中那道七彩橋梁指指點點,又有孩童蹲在溪水邊,水中七彩虹橋瞧著更近一些,好似觸手可及。
有孩童言之鑿鑿道:“我娘說了,那是有山中神仙回天宮去要走的橋哩?!?p> 另有孩童質(zhì)疑道:“可我爺爺說,那是去往西天的往生路,是菩薩用來接引亡魂的虹橋?!?p> 之前那孩子撇了撇嘴,顯然被人唱反調(diào)讓他很不爽,他推了后者一把,道:“呸呸呸,真不吉利,咱們不跟這個掃把星玩兒了,快跑呀!”
其余孩子見著有趣,紛紛起哄跟著跑開。那被孤立的可憐孩子帶著哭腔:“我不是,我不是,等等我?!闭f著便去追趕小伙伴。
帶頭跑開的小孩明顯是個孩子王,他腦筋一轉(zhuǎn),帶頭跳過一丈來寬的小溪,后面的孩子不愿露怯,紛紛硬著頭皮跳了過去。
最后只剩那個“掃把星”孩子站在對岸,猶猶豫豫,來回助跑幾次都停在了最后一跳上,急得臉蛋漲紅。
對岸孩子跳之前大多也都是這般緊張不已,此時卻像全然沒了那回事兒,盡情的嘲笑那“掃把星”。
忽然,所有孩子都笑不出聲了,只見從小溪上游緩緩飄來一具赤著膀子的“浮尸”,也不知那水草一般漂浮的散亂長發(fā)下,是否藏著一張浮腫蒼白的可怖面容?
隨著一連串驚叫,對岸孩子紛紛四散跑開,只留下那個被叫成“掃把星”的可憐孩子呆坐在地上。
再一瞧,孩子褲襠已是濕漉漉一片,顯然是給嚇懵了、嚇尿了,連跑都忘了。
更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那具“浮尸”在溪中擱淺后,手臂顫了顫,竟是搖搖晃晃坐了起來??蓱z小孩兩眼一翻白,后面的情形也不用看了,直接嚇暈了過去。
“浮尸”坐在水中半晌不動,顯得有些木訥,早先跑開的孩子王膽子最大,竟沒直接回家,而是繞到遠處找了顆大樹,躲在樹后暗中觀察。他瞧了瞧詐尸了的水鬼,又瞧瞧昏倒的“掃把星”,臉上驚恐萬分。
這分明是給水鬼吸了魂呀!
孩子王再不敢看,記起老人們的說辭憋著氣,一口氣跑出老遠,到終于憋不住氣時才嚎啕大哭起來……
水中之人自然便是陸離,他赤膊的上身有多處淤青,顯然被溪水一路沖來沒少受罪。他此時神情木訥,兩眼之中依舊猩紅一片,瞧著確實像鬼多過像人。
……
一兩個孩子回到家說有水鬼,免不了要挨一頓責(zé)罵,但當(dāng)一大伙孩子哭到嘶啞,都說溪邊有水鬼時,村里大人便再坐不住了。正務(wù)農(nóng)活的扛著鋤頭,在劈柴生火的提起柴刀,還有拿扁擔(dān)的,持草叉的……一大伙村中漢子集結(jié)出動,要去會一會那頭敢在白日現(xiàn)身的溪邊水鬼。
待他們趕到溪邊,卻只瞧見一路水漬與昏倒的孩子。隨行的村中老人嘆息道:“這娃兒給水鬼吸了魂魄,得找高人作法招魂才成啊?!蹦呛⒆拥牡鸷⒆?,聞言已嚇得六神無主。
有莊稼漢指著一路水漬,問道:“追去不?”這下沒人敢吭聲,還是那老人訓(xùn)斥道:“你這后生,好不曉得厲害,當(dāng)心水鬼半夜從你家水缸爬出來!”那莊稼漢給這一嚇,背后寒毛都立了起來,心里暗暗給那位水鬼老爺賠了個不是,又想著回家就把水缸丟外面去。
……
陸離步履蹣跚,拖出一地水漬,漫無目的的走著。也不知走了多久,陸離鼻翼微動,木訥的臉上閃過一絲渴望神情。
他嗅嗅聞聞,一路尋著氣味找去,有了目標,他腳步也更快了一些。
陸離尋著氣味兒來到了一處破廟前,這座廟簡直破的不能再破,廟門上面幾乎都是一個個的大洞,窗戶已經(jīng)沒了,窗沿框架上是一層厚厚的蜘蛛網(wǎng)。
陸離走進廟里,灰?guī)缀跎w住了他的腳,墻上長滿了綠茵茵的青苔,再看一看廟里的佛像,佛像穿著一身破了幾個大洞的臟臟的袈裟,佛像的手指頭也掉了好幾根,廟的頂也破了洞,地上有積水還未干,想必是昨日天上下著大雨,廟里也跟著在下小雨罷。
這種破廟當(dāng)然沒有主持,和尚沙彌也通通沒有,有的只是七八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和被乞丐圍在中央、正在燒烤的紅薯哩。
廟里乞丐非老既殘,也有又老又殘的,串著紅薯的樹枝被一個沒那么老的獨眼乞丐拿在手中,饞的周圍乞丐口水直流卻不敢作聲,想必這人便是這伙乞丐的頭頭。
那獨眼乞丐聽到聲響,一眼看到廟門口陸離,他醞釀了一下,朝門口吐出一口又臭又遠濃痰,罵道:“個老子滾,介地兒有主咧?!?p> 陸離非但不聽,還加快腳步直沖沖奔著獨眼乞丐手里的紅薯搶去。
“嘿!你個老子聽不懂話咧是不?”獨眼乞丐站起身,一腳踹在那不懂規(guī)矩的家伙身上。陸離一踹便倒,抱著獨眼乞丐的小腿,竟還想著去夠那烤紅薯。
獨眼乞丐又一腳踢在陸離腦門上,見他還不放手又補了兩腳。
“龍王,算咯算咯,這人是瘋的。”一個年輕的乞丐勸阻道,他只有一條腿,另一邊褲管空空蕩蕩。
說來好笑,一個乞丐頭頭竟自稱龍王,就是不知這位“龍王”可有呼風(fēng)喚雨之能?
“龍王”揮了揮手,有兩個老乞丐起來,合力把不再動彈的陸離扔到廟外。
等陸離再睜開眼睛時,眼里的猩紅已消去大半,此時只有些宿醉般的微紅,也不知是不是“龍王”那幾腳起了功效,陸離的腦子恢復(fù)了幾許清明。他嘗試站起身來,身子卻像是變得極為遲緩與笨拙,又像是腦袋發(fā)出的指令傳達不到身上,就這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也整了大半天。
等陸離好不容易坐了起來,已是滿身大汗。這般感覺與身中“軟骨喪氣散”又渾然不同,這更像是他身體本身出了問題,讓陸離又緊張又絕望。
他想找人求助,心里想的明明白白的言語到嘴邊卻變成的“呃呃呀呀”之類渾然無意義的叫喊,更讓陸離心里蒙上了一層陰霾。
這般境地自理都難,更不用去談什么報仇雪恨了。
天色已晚,陸離又饑又疲,就這樣靠坐在破廟外墻熬過去了一宿。
“誒?你怎么還在這?”突如其來的詢問驚醒了陸離本就不深的夢境。陸離睜眼一瞧,是那個少了條腿的年輕乞丐,拄著根粗木棍站在自己身前。
這是哪兒?
陸離本想這樣說,到嘴邊卻變成毫無意義的“呃呃呀呀”。與此同時陸離的肚子也發(fā)出了“咕”的一聲“抗議”。陸離只好顫顫巍巍的指了指自己肚子,他本欲用食指去指,到頭來卻變成無名指與小拇指以一種別扭的姿勢拍打腹部。
陸離心中一片苦澀。
“唉,原來果真是個瘋的?!蹦贻p乞丐把臉湊近了些,問道:“你聽得懂我說的話么?”陸離瞧著眼前這張尤有稚氣未去盡的年輕臉龐,緩緩的點了點頭。
年輕乞丐將粗木棍拄在腋下,拍手道:“那就好,不過你在破廟這邊是討不到吃食的,去鎮(zhèn)上討米,像你這般好胳膊好腿的也討不了多少?!?p> 陸離又點了點頭。
年輕乞丐小聲道:“我倒是可以給你指明一條去路……”他指了指破廟西面一間偏房,道:“瞧見那邊了么?”陸離費力的轉(zhuǎn)過頭去,見到那間木門緊閉的破廟偏房,點了點頭。
“可別怪我沒提醒你,那屋子里住了個武瘋子,他倒是有些吃食,但不喜歡被人打擾,否則就要打人,那老瘋子力氣忒大,‘龍王’都不敢招惹他。但或許他會瞧在你是傻子的情況下收留你也說不定。”
年輕乞丐自覺跟一個不能言語的傻子說太多也沒意義,于是最后提醒了一句:“要是你在老瘋子那兒吃了癟,可莫再來找我小六兒,我心雖不壞可也不是神仙菩薩,你自求多福吧。”說罷,這名叫小六兒的年輕乞丐拄著木棍,一瘸一拐離去了,卻不知是下溪里摸魚了還是到鎮(zhèn)上討米去。
陸離手指扣住墻磚縫隙,借力站了起來,他顫顫巍巍的站起身,每一個動作都像是自己在跟自己較勁一般。
他扶墻而走,每一步都像在泥濘中淌步,十分艱難。終于他走到了墻壁邊緣,可再往前的十幾步便沒東西可以攙扶借力了,陸離硬著頭皮,松開手邁出了第一步。
砰!
毫無意外的,陸離一頭栽倒在地,他鼻子一酸,竟十分想哭。回想自己凄慘入獄,受盡萬般折磨,好不容易重返自由,又遇家破人亡,親眼目睹父親戰(zhàn)死身前,如今更落得這般身不由己的境地,豈是一句造化弄人就能說得清的?
陸離咬緊牙,將一口帶著腥味的潮濕泥土含在嘴里,一口一口狠狠咀嚼著,他一邊咀嚼著,一邊調(diào)動起渾身可用的肌肉,一寸,一寸,連爬都算不上,朝著那扇緊閉的木門蠕動過去!
那扇破敗的、勉強能擋住些風(fēng)雨的木門,不管它原來是什么,此刻在陸離眼中,就是一道必須抵達的目標!陸離每一次竭力地蠕動,都是那顆不愿屈服的武者之心在奮力搏動!
廟里乞丐進進出出,都瞧著稀奇,也只是稀奇罷了,這年頭,天不管地不問,只消別虧待了自個肚皮就成。
咚咚——
陸離終于爬到木門前,微抬起左手,輕叩兩響。木門應(yīng)聲而開,就好像屋內(nèi)之人早已等候一般,屋里探出兩只手來,一左一右抓住陸離雙臂,提麻袋似得將陸離提進屋內(nèi)。
木門便又關(guān)上了。
陸離被丟在一團干草堆上,這才算見著這老瘋子的真容。
只見這人身材瘦小,臉頰凹陷,留著一小撮山羊胡,須發(fā)皆白。他臉上落著幾點老人斑,還攀著幾縷皺紋,這些齊聚在這小老頭臉上顯得十分擁擠。
老頭鼻梁很挺,鼻頭也尖,還略帶點彎鉤,一只鼻子生的好似老鷹嘴兒似得,為其平添幾分陰翳。
至于他的眼睛,對外界時刻閃著稀奇的目光,這放在懵懂孩童身上顯得狡黠可愛的一幕,換在這老頭身上卻顯得詭異了幾分,讓人瞧著便擔(dān)驚受怕,生怕此人嘻嘻哈哈間,就是一板磚拍來。
老瘋子最瘋的地方在于他這一身行頭,竟是整整齊齊一套黑色壽衣!
左耳上還別著一朵粉紅花卉的老瘋子正拍手笑道:“稀奇稀奇,恭喜恭喜?!?p> 前言不搭后語,毫無邏輯可言。
下一秒老瘋子又自顧自道:“你問我稀奇甚么?我只道撿到個寶;你若問我恭喜甚么?嘿,當(dāng)然是恭喜我撿到寶呀!嘻嘻嘻……”
陸離又以別扭的手勢指了指自個肚子,他確實又餓又渴再受不住了,老瘋子卻不理睬,又拍手獨自唱起了童謠。陸離瞧見不遠處放著一只竹籃,有肉香從中飄出。這竹籃編的精巧,內(nèi)里盛的食物也不差,肉食有燒鵝、水果有李子、主食有烙餅,乖乖,還有一壺酒水哩。
陸離挪動著身子,盡力去夠那只竹籃,這一幕被老瘋子瞧見了,他忽而怪叫一聲,嚇得陸離閉起眼睛,就當(dāng)他以為要挨一頓打時,一只油膩膩、香噴噴的鵝腿被塞進了他的嘴里。
老瘋子看著陸離狼吞虎咽的樣子,又拍手笑道:“餓了吃,吃了還餓。還吃作甚?不吃拉倒!”說罷,老瘋子一把奪下沒剩多少的鵝腿,丟在地上。
陸離已略知這人德姓,毫不在意,又挪動到竹籃邊,顫顫巍巍揭開酒壺封泥,仰頭痛飲,他手上不穩(wěn),十成酒水倒是有五六成灑在地上。
酒水解渴亦醉人,陸離解渴后已是兩頰通紅,待將酒水喝飽喝足了,喝的酒壺空空了,他愣了愣神,竟“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這場痛哭,來的實是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