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肅宗二年,驃騎大將軍李沖恒因病而逝,李氏病愈,帝憐之,封淑妃。次年上元節(jié),李氏封后,立皇子韓舒為太子,十月,后誕一女,即被封為淳安公主。
肅宗一生娶二女,一為大將軍之女李氏,乃少年鐘情,因李氏常年抱病,多有磋磨,累困終身。
二為時禮部尚書嫡孫女姚氏,姚氏亦病弱,入東宮后即病逝。民間亦有傳言,姚氏曾現(xiàn)于東海濱,追隨仙人而去。
李朝云的名字未曾現(xiàn)于正史中,李皇后在肅宗十二年后亦未再出現(xiàn)在史書中。
幾百年后,只余殘念縈繞舊宮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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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云告訴我,端王因一力平息嶺南兵亂,為陛下贊賞,賞賜千金,其生母也封為婕妤,另準許端王每旬日入宮與婕妤相聚。
然,此事,韓瀟未向我提一個字。
初十上浣,他一早來別院,倒令我吃驚。
我以為他會告知今日入宮見婕妤之事,但他用完小食稍坐片刻便離開了。
朝云著急:“今時不同往日,王爺日漸得勢,你再這般疏離他,真要逼得王爺……”
我截斷她的話:“若不是我父兄于他大有助力,不能得罪,他早就納妾了。”
朝云還是一個勁兒勸我與韓瀟親近,把母親的話翻來顛去地說,無非就是要生下嫡長子,抓住王府內(nèi)務等等。
這話他們叨嘮了半年,可我沒一樣做到了。
四年前,陛下指婚,我嫁給十三皇子韓瀟。
彼時父兄權(quán)勢恩寵正隆,做為李家嫡女的我被指給一個才人所生,不得勢的年少皇子,滿朝皆以為是陛下有意打壓李家。
可我知道,是韓瀟先向父親提出要娶我,父兄拒絕了他。后來便是陛下賜婚,父兄不得違旨,又因韓瀟袒露上位的野望,李家迅速與二皇子劃清界線,轉(zhuǎn)而支持他。
我與韓瀟完婚當日,也是他被晉封為端王之日。
我不求相濡以沫、恩愛一生,只求能相敬如賓,若他日后登大寶,能保李家榮耀。
但我不曾料到,新婚之夜,韓瀟并未碰我。
最初的一個月,我按照母親在家教我的,悉心照料他的起居,刻意去討好他。
在人前,韓瀟一副與我恩愛纏綿的樣子,可人后卻是連看我一眼都嫌多。
朝云不曾發(fā)現(xiàn)韓瀟的異常,只一個勁兒催促我,我也不愿向她吐露心事。
我?guī)追瑖L試,走不近韓瀟,便心灰意冷,冷靜下來便想明白——這不過是一場政治聯(lián)姻。
韓瀟娶我,不是相中我,而是相中李家。
既然他只當我是擺設,我也就不想費力討好他,稱病與他分居,搬來別院。
母親埋怨我嬌氣,父兄怒斥我胡鬧,沒人關(guān)心我的感受,非要我與韓瀟親近。
可是韓瀟不愛我,雖是偶爾來別院“看望”我,不嫌病氣留宿——入夜,他躺在床上,我卻枯坐一夜,第二天裝作無事侍候他。
一來二去,我真的病了,他就不再留宿。
這半年的日子,我窩在別院,不愿出去,來往之事都交由朝云打理。
韓瀟獨自入宮,朝云焦急不已,因為不用她匯報,父親很快就會知道這件事,又要責備我。
“我病了,不好入宮侍奉婕妤?!?p> 稱病,是我推脫很多事的借口,盡管我每天在別院活蹦亂跳,一有外人出現(xiàn),便熟練地裝出病歪歪的樣子——在韓瀟面前懶得裝,我只當他不存在。
端王妃久病不愈的消息很快傳遍京中,便有人向韓瀟獻美人,一輪輪的詩酒茶會,美女如云。
韓瀟偶爾收下一兩個美人,都是出身不好的,轉(zhuǎn)身就賜給王府未婚的仆人。
我不禁懷疑韓瀟有隱疾,甚至是不喜歡女人。
古來皇室子弟有怪癖的不罕見,可想當皇帝的人,不能只有這些癖好。
這么一想,我便更舒心了——不是我不好,而是他不好。
韓瀟入宮回來連著幾日都來別院,說是看我,不過就是喜歡我這小廚房的菜色,蹭吃蹭喝來的。
午食后,我要休息,但是韓瀟抱著一卷書倚在榻上看,沒有離開的意思。
他從來不這樣,莫不是看書看入迷了?
我提醒他:“王爺,你該走了?!?p> “我走不走還輪不到你支使?!?p> “可我要休息了?!?p> “吃完就睡,你是要養(yǎng)膘嗎?我不喜歡豐腴的?!?p> 他怕是看書看得腦子出問題了,我不再理他,自顧自躺上床休息。
飯后本來困覺,很快就迷迷糊糊睡著了,卻被人攪醒。
睜眼一看,韓瀟已經(jīng)脫得只剩雪白的里衣,坐在床邊。
我驚起,覺得渾身發(fā)冷,厲聲問他:“你做什么?”
韓瀟輕笑:“你是我的王妃,你說我要做什么?”
我或許是瘋了,把韓瀟打出了我的臥房。
即使鬧得雞飛狗跳,他也是高高興興地離開。
婕妤自晉位后便傳了口訊,大概就是關(guān)懷我都肚子為何毫無動靜。韓瀟今日如此行為,不過是要把罪責推到我身上。
我愿但這個罪名,寧得罪婕妤,決不后悔。
只悔當初,不該嫁給他。
朝云越來越憂慮,因為她聽說陛下有意再給韓瀟指婚,中意禮部尚書的孫女,可能要做端王側(cè)妃。
不僅朝云著急,連我正懷著第二胎的二嫂都來王府,說是給我指導夫妻相處之道。
二嫂有身子,坐了一會兒便覺得累,我剛要讓她休息,韓瀟便一腳踏進門來,身后還跟著一個太醫(yī),說是要給我診脈。
我讓太醫(yī)先給二嫂看平安脈,脈象很好。
然后太醫(yī)給我診脈,韓瀟就站在一旁和二嫂說話,氣氛好不和諧。
我身子很健康,但畢竟是“有恙在身”,若太醫(yī)說我沒問題,我能立刻暈給他看。
太醫(yī)診著診著,面露喜色,霍然起身行禮:“恭賀王爺,王妃有喜了。”
二嫂驚喜不已,忙派人回李府報信,我卻如墜冰窟。
待眾人離去,韓瀟把我按在被窩里,拆散我的發(fā)髻,撫摸我的長發(fā)。
“你買通太醫(yī)?”
韓瀟沉著臉:“你若是非要戳破,便是欺君之罪,可掂量著?!?p> 陛下要再給他指婚,但是李家這邊也要安撫,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李家的定心丸。
若說之前我悶在別院缺少自由,但好歹自在。
如今,韓瀟為防我假孕敗露,撤掉伺候我的全部仆婢,換上他的人,時時盯著我的舉動,真是恐怖。
流水一般的補品,盡皆潑進檐下水缸里,朝云每次偷偷倒完藥回來,都責怪我浪費。
朝云現(xiàn)在連別院也出不去,更別提外頭的人進來。她有時候爬到屋頂上,看見別院外張燈結(jié)彩,回來就悶悶不樂。
不用打聽便能知道,王府喜事將近。
外面鑼鼓最喧鬧的那天,別院的仆婢個個心都飛走了。
黃昏時,我換了偷來的仆人服,裝了一小袋銀兩珠寶,爬了院墻出去。
前院正是賓客散去,我混跡其中,離開王府,進入夜色京城。
這一夜是我這一年來最輕松自在的,躺在不知哪家的屋頂上看星星時,能聽見隔了幾個街巷衛(wèi)兵巡邏的動靜,還有幾聲狗吠。
沒有路引,我出不了城,終日混跡于市井,最后被人摸了錢袋子。
這可要了老命。
饑腸轆轆蹲在街角時,一個男人走到跟前,是韓瀟。
我在他面前從來卑微,可此時我反而不懼怕他了。
“走開,你擋著我曬太陽了?!蔽也荒蜔?。
“你這個態(tài)度,大爺怎么給你賞錢?”韓瀟丟下個物什,正是我的錢袋子。
我要搶回失物,韓瀟卻一個旋身抓著我的后衣領(lǐng),把我揪上馬車押回府。
我在外面混了大半個月,別院更被看得死死的——現(xiàn)在院墻外隔三丈站一個帶甲的衛(wèi)兵。
不久,韓瀟讓我見了他的側(cè)妃——禮部尚書的孫女果然端淑美麗,連我都不禁憐惜她,更別提韓瀟。
朝云很生氣,幸虧我按著,不然她是要揍韓瀟的,只能自己回別院嗚嗚地哭。
借著關(guān)懷的名頭,韓瀟常往別院來,可是入口的飯菜不合口味,竟是發(fā)怒斥責他的人。
雖然無理取鬧,但好歹還是把我原來的廚子給調(diào)了回來。
朝云每到午膳時最為興奮,支使仆婢備著備那,只盼著韓瀟偶爾一顧。
數(shù)月時光轉(zhuǎn)瞬即逝,我越來越頹靡,整日渾渾噩噩。
上元節(jié)那夜,我一覺醒來,眼睜睜看著素未見過的婆子抱來一個孩子塞到我懷里。
“這是端王的嫡長子?!?p> 朝云一直念叨,無論真假,這下都可以放心了。
這個來歷不明的孩子都是奶媽在照顧,韓瀟也每日都來。有時候側(cè)妃也會跟著過來,看著韓瀟一心撲在孩子身上,不免微有失落。
朝云見此最高興,連韓瀟私下斥責她也不在意。
我一直不想碰這個孩子,奶媽幾次抱著孩子靠近,我都驚慌躲開。最嚴重的是韓瀟拉著我的手去摸孩子的臉,我驚叫掙扎,韓瀟當即就變了臉色,孩子也哇哇大哭。
“王爺,假情假意你擅長,我可不行?!?p> 韓瀟把孩子抱走,聽說是側(cè)妃在照顧。朝云為此終日以淚洗面,連累我也休息不好。
院中桃花開時,王府辦世子百日宴,都在喜慶高興,唯獨我這個“生母”“抱病不出”。
不久,韓瀟被封為太子,端王府一干親眷搬入東宮。
母親來看我,話里話外,要我爭取太子妃的位子。
她留下嬤嬤,看著我,指導我去親近韓瀟,也親眼見到了韓瀟的盛怒。
一屋子人都跪著,韓瀟指著我問:“你是誰?”
我是大將軍的女兒,你的妻子,但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
我沉默地跪下,不敢忤逆他。
嬤嬤被遣走了,韓瀟把我關(guān)在房中。我每日對著窗外的天發(fā)呆時,會不自主地想到那個可憐孩子,剛生下來就離開了生母。
但又想到他比我受人疼愛,便自嘲一番。
朝云終于不再有奢望,向我告辭。
李家沒有人來看我,太子妃的位子也一直空著。
禁足的日子很長久,酷暑轉(zhuǎn)到飛雪天,我終于耐不住,向韓瀟求饒。
求饒是一件很沒有尊嚴的事,韓瀟貼近我的時候,我?guī)缀跻榱搜?,只當自己做了一場噩夢?p> “你是誰?”韓瀟捏著我的下巴,冷冷發(fā)問。
我惡心得說不出話,眼淚卻繃不住涌出來。
我不知道我是誰,不過披著高貴的皮囊。
我被解禁,條件是好好照顧那個孩子。
小孩子的確很可愛,咿咿呀呀會認人了,只是我不太會逗孩子,他更愿意和奶娘在一起。
韓瀟常來看孩子,盡管是演戲,但對一個抱來的孩子都這般上心,真要是有了自己的孩子還不得上天??!
側(cè)妃的肚子遲遲沒有消息,孩子到我這里后,她也天天來看望,神情總是郁郁的。
韓瀟也許是真不喜歡女人,這么好的姑娘也被耽誤了。
可是他本人并不覺得,竟然跟我說,東宮太冷清了,要再收幾個良人。
那副得意的嘴臉終于讓我忍不住,一杯乳酪潑到他臉上,可惜給孩子吃的,只是溫熱的,沒什么殺傷力。
“哎呀,殿下,臣妾一時失手,罪該萬死!”
我反正破罐子破摔,再罰我也不怕了。但是韓瀟一反常態(tài),只讓人服侍他更衣,還有點高興的樣子。
良人的事不了了之,但是側(cè)妃的身子卻不大好了。只聽說太醫(yī)來來去去,無能為力。
后來請了高僧,說是側(cè)妃有佛緣,嫁人便是破了命格,要削發(fā)出家才能活命。
佳人無奈出家,但人還是沒了。再去抓那個胡諏的高僧,竟也不見蹤跡。
婢女告訴我這事時,禮部尚書已經(jīng)告病返鄉(xiāng)——是撂挑子不干了。
韓瀟再來時,我仔細瞧他臉色,不見一點悲意,果然是冷心無情的人,越發(fā)不待見他。
他也不管我如何,只抱著孩子逗趣。
有個小娃娃在身邊,日子倒不無聊,但是也煩得很,最煩的是韓瀟天天往這邊跑,還要留宿。
枯坐的苦頭我吃過了,但爭不過韓瀟,不能讓旁人知道,只能與他躺在一張床上。
韓瀟想當君王,但絕不是個君子。再不喜歡我,總還是要動手動腳占我便宜。
他把我摁在懷里,怎么都掙不開,末了還要威脅我:“你再動,我就只能壓著你睡了?!?p> 當了太子,韓瀟不必再對李家示弱,不僅不準回娘家看望,連李家的人來拜見都不許。直到母親生病,我才被準許回去看望。
母親的身子并無大礙,我在她身邊時,她又念叨那一套家族榮辱,讓我一定要當太子妃,未來還要怎樣怎樣。
回到東宮,我本來就心情不好,又聽到孩子學步摔了,頭上磕了大包。
韓瀟要把那幾個宮人杖斃,我去勸攔也被遷怒,我忍不住斥他:“殿下,你不要入戲太深,這孩子他不是你的?!?p> 韓瀟本來氣血上涌臉色發(fā)紅,聞言刷地白了臉。他用力掐住我的脖子,咬牙切齒:“李朝云,你有沒有心!為什么這么對我?”
朝云已經(jīng)走了,有心的人不會回來了。
那些宮人終究是保住了命,而我則被懲罰。
想不到宮中還有如此冷僻的地方,院墻看著威嚴,里面卻是荒雜破敗。
沒有宮人,好在這里一應俱全,想要什么外面也會送來。
在我一個人收拾出了些干凈地方,且在院中搭起了花架時,韓瀟過來視察,一腳踹倒我辛苦捯飭出來的花架,怒氣沖沖地走了。
日復一日,春去秋來三四輪。
我在這里呆著,宮人不敢與我交談太多,我只能爬上屋頂眺望遠處。
見過滿目飄白,聽過威嚴隆鐘,院里瘋長的草被我一季季毀去,可我心里還是荒蕪的。
嬤嬤常帶著孩子來,小家伙看到人就要黏糊上去,實在煩人,每每來了,我都要躲起來。
現(xiàn)在這小家伙話說利索了,都開始背古詩三字經(jīng)了,我卻連話都不大會說了,但心里明白。
少年時以為韓瀟想倚仗李家登天,現(xiàn)在想來,不過是皇家父子的一盤棋。
父兄功高震主,支持最不得勢的皇子,以為能夠執(zhí)掌全局??蓾u漸這棋子脫了他們的掌控,我這邊又不得力,時局對李家越來越不利。
那日滿目白靈,陛下已去,這小小方院平寧依舊,除了這孩子,誰也不曾來,看來是韓瀟掌控了全局。
李家權(quán)勢再大也比不過天子,可是他們看不透,總要做那君王側(cè)虎,連累朝云。
這來歷不明的孩子怕是沒了用處,無處可去,才越往我這荒院來。
小家伙每日清晨來,有時候還要在這里補覺,不過多數(shù)時候是上躥下跳,非得把我辛苦打理的花草果樹禍害個遍。
淘氣的代價就是受傷,哭哭唧唧喊娘親,嬤嬤安撫他還要被嫌棄。
我實在看不下去,抱著他清理傷處:“玩是你要玩的,弄傷了你娘來了也沒辦法,只會心疼。堂堂男兒,不能讓女人為你擔心啊,要聽嬤嬤的話?!?p> 我自以為是,反弄得小家伙嚎啕大哭。這嗓門一開,可不得了,直接引來了韓瀟。
幾年不曾見面,難為我還記得這個人的樣子,可見印象深刻。
一如既往臭著臉,孩子都嚇得不敢做聲。
后面跟著一溜的宮人,有個太監(jiān)還捧著一道明黃卷軸。
我是真怕死,事到如今躲不過,也不想掙扎了,只是不知道這孩子日后會如何。
我對韓瀟說:“陛下,念在我從不給你添麻煩的份上,善待這個孩子?!?p> 韓瀟一臉糾結(jié),終是低頭:“罷了,你怎么想都沒關(guān)系,人在就好?!?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