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棘剪下小娃娃一搓頭發(fā),放在盛著香灰的碗里。
“云娘,不是我烏鴉嘴,但你該有準備。李大哥失蹤三年,只怕兇多吉少?!?p> 云娘神情堅毅:“我明白。這法子,不管是死是活都能找到人嗎?”
“如果活著,香灰會飄走,給你相公捎信;如果死了,頭發(fā)會燒起來。”蘇棘提醒,“不管聽到什么動靜,你和豆子都不要出來!”
“好?!?p> 蘇棘給沐如海遞了個眼神,二人一同走到院中。蘇棘捧著碗,沐如海與他對面而立。
蘇棘低聲道:”謝謝?!?p> 沐如海上前一步,微低頭直視蘇棘的眼睛:“你我之間不必言謝?!?p> 蘇棘心里一抖,趕緊退后:“為了復活我,你肯定受了很大罪。唉!我那天還搗亂,害你受苦……”
那晚,蘇棘混沌初醒,胡作非為。這些日子細細回想,沐如海突破死生大限,強行將他復活,實是逆天之舉,引來天雷轟擊,必定受了重傷??勺约夯熨~,在沐如海竭力帶他飛離小舟山時搗亂,導致二人從天上掉下來。
若不是沐如海墊在下面,他得再死一次。
“為了你,我做什么都愿意?!?p> 日光正盛,沐如??∶酪廴缟耢螅@般深情不悔的話從他嘴里吐露,格外動人。
但蘇棘本質上是個死鬼,心如糙石:“我其實不想做人,吃喝拉撒太麻煩,還是做鬼自在。我做了兩百年鬼王,手底下有數萬鬼兵,現在活了,什么都沒有了——真虧!
沐如海神色黯然:“做鬼是什么感覺,能告訴我嗎?”
“等你死了就知道了。”
沐如海沉默一瞬,便把目光轉向陶碗,問:“你怎么會知道這種方法?”
蘇棘用木棍撥弄香灰蓋住頭發(fā):“蹲墳頭無聊時琢磨出來的?!?p> 這法子蘇棘試驗千百次而成,主要是為荒墳坡的孤魂野鬼尋找親人。
那些年條件有限,隨便在哪個墳頭抓點香灰灑在死者軀體上,飛灰則安,人死則焚軀現魂。
這個辦法,同一物件只能用一次,不管用身體哪一個部位,這個身體都不能用第二次。
若對方不幸身故,魂火燒得久一點,就能多一點相聚時間,小鬼們往往孤注一擲,選擇燒掉全部尸身。
人活著也不損失什么,死了那就多聚一會兒——焚己身,搜彼魂。
沒有冗長復雜的咒語,蘇棘閉目冥思,神魂在一片黑暗中游走,忽而眼前現出一點豆火,他繼續(xù)向前,豆火變大,逐漸現出個人形……
沐如海盯著蘇棘一舉一動,見他面色發(fā)白甚覺不安,不待出言詢問,香灰下的頭發(fā)就燃起來,火苗幽綠,飄搖半空。
蘇棘閉目道:“來者何人?”
在蘇棘的魂識里,那個人已然跪拜:“大王,我可算見著您了,您快回來吧!”
“你是……托夢鬼!”蘇棘辨出是荒墳坡的鬼。
他萬萬沒想到,云娘的相公是自己手下那個“托夢狂魔”,實在太巧了。
對蘇棘來說是巧合,對云娘母子卻是慘劇。
云娘貼在門上仔細聽外面動靜,聽到蘇棘吐出“鬼”二字,如遭雷擊,癱坐于地。
三年的擔憂、牽掛以及希望,在這瞬間沒了根基,云娘一時間腦子空白無物,瞥到床上的豆子,她想:“孩子他爹不會回來了……”
屋中傳出女人壓抑而悲痛的哭聲,但托夢鬼與蘇棘僅魂識相通,并不能察覺另一邊動靜,只急于向鬼王匯報荒墳坡的情況。
“大王,要變天了——大伙兒幫老頭鬼找到那窩狼崽子,可他竟活活咬死小狼,眼看就要化為兇煞了,我們實在扛不住啊?!?p> 蘇棘郁悶,鬼怎么咬死活物,老頭鬼必然已經化為兇煞,還是極殘暴的那種。
“我才離開幾天,就出這么大亂子——真是死性不改!”蘇棘注意到外界動靜,按下細究的想法,改口道,“托夢鬼,你可記得自己家人?”
“家人……”托夢鬼幽幽嘆氣,“小的爹娘死得早,只有娘子和個吃奶的娃兒,不知道他們過得怎么樣?”
豆子都五歲了,哪有奶吃?是不是招錯魂了。
“你家在哪兒,娘子叫什么名字!”
“大王你問這個做什么?”托夢鬼奇怪,大王以前雖詢顧大伙,但從未這么詳細,畢竟是極私密的事,萬一有不懷好意的死鬼,僅憑這點線索就能給活人添堵了。
“如實說來!”
托夢鬼哆嗦道:“娘子……似乎……可能姓王…??!云娘!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聽到這話,蘇棘都為云娘感到心疼,他語氣柔和:“你老是往云娘夢里跑,可是有什么想說的?”
“唉,沒啥可說的。她在夢里都在訓斥我,嫌我沒本事……我死了,她才高興吧?!?p> 那你為什么還放不下?
“真要有話,也就是……”
“唔哇——”
蘇棘正凝神聽托夢鬼說,耳邊忽然炸起孩子的哭聲,托夢鬼的魂火瞬間熄滅。
蘇棘搜魂被擾,身子踉蹌,手中碗墜地摔得稀碎,香灰潑了一地。
沐如海一直旁觀,及時扶住人。
蘇棘緩緩睜開眼,對上晃亮的太陽,有些頭暈,孩子的哭聲還是縈繞不去,夾著女人安撫的聲音。
許是父子連心,一慣懂事的豆子睡夢驚醒,嚎哭不止。
云娘已然知曉結果,但蘇棘未來得及問她相公遺愿,便被打斷。
除了豆子,云娘拿不出能再次搜魂的東西,蘇棘決定立即回荒墳坡。
老頭鬼化煞,若不插手,荒墳坡很快就會重蹈兩百年前的混亂局面,保不住還要禍亂人世,他有必要回去。
雖然,他現在不一定管得住那些鬼,但至少可以找到李鬼問遺愿。而且,孤魂野鬼不能遠離葬身之處,托夢鬼的尸身必定也在荒墳坡附近,若能找到帶回,云娘便可以給相公下葬立碑,好歹是個慰藉。
蘇棘掐頭去尾告訴云娘托夢鬼的情況,確認無疑,便要了托夢鬼八字,急匆匆出門。
沐如海拉住他:“你要怎么去?”
蘇棘恍然,猛地拍腦門:“你會飛??!趕緊的!”
“你為何如此著急?”
沐如海并不知荒墳坡的情況,去過一次,感覺很不好——天打雷劈怎么能好!
蘇棘道:“別磨蹭,老子趕著升天!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p> 說著蹬蹬出門,沐如海無奈跟上,抱住蘇棘,無需什么劍棍法寶,眨眼間二人已在半空,腳下是縱橫分布的街巷里坊,李家豆腐店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點。
二人現在是相擁姿勢,頗為曖昧,但總比上次被捏著脖頸好。
不待蘇棘細細研究涑陽城布局,沐如海辨清方位,便朝著北面的群山飛去,涑陽城迅速遠去,沃野茫茫如畫布。
天風狂吹沐如海披散的長發(fā),不時打臉蘇棘。
“呸!”蘇棘被緊緊抱著,伸手把撩人的頭發(fā)捋成一把,從袖口撕塊布條給它綁好。
“荒墳坡有什么特征嗎?”沐如海的聲音伴著呼呼風聲送進耳中。
“你怎么這么笨!那么大一座山……”蘇棘回頭,看見遠處大小山頭,一時啞然。
他這二百年里,離開荒墳坡的次數屈指可數,那還是老早以前被厲害的鬼煞追殺所致。身處小舟山,并不知其全貌,以為荒墳坡是“得天獨厚”的所在。
可事實上,小舟山綿亙百里,山形峻峭,群峰高聳,萬壑千崖,此時映著斜陽霞光,磅礴而秀美。
蘇棘記得,荒墳坡四面都是高山,且靠近山間通途,便指揮沐如海降低高度,沿著山路找,直至天色昏沉,才在群山西腹找到那不起眼的小山坡——一座松子塔狀高峰的延續(xù)。
墳場被沐如海毀過,面目全非。草木倒伏,唯獨中間聳著一顆蔥蘢巨樹,要不是感應到青煙存在,蘇棘斷然認不出這是他的地盤。
巨樹高五六丈,至少十人合抱粗,分支擴展,枝葉繁茂,樹冠籠蓋半個墳場,沸騰的青煙從樹根下冒出來,蘇棘還未落地,便迅速纏上去,竄進他身體里不見痕跡。
蘇棘伸手摸著樹干:“老子才離開幾天啊,墳頭長出這么大的樹!是我眼花了,還是以前眼瞎了!”
沐如海繞了一圈查看:”之前應該沒有的……“
他頓住,看了蘇棘一眼,繼續(xù)道:“即使有,也該被我連根拔了?!?p> “莫不是那和尚種的?”蘇棘想起墳頭那棵樹,禿了一百多年,也許是它讓自己尸身不腐,現在他復生離開,這樹就恢復正常了。
眼下要緊的不是這樹,因為蘇棘發(fā)覺此地沒有鬼魂,連一絲戾氣都沒有。
難道老頭鬼把他們都吃了?
蘇棘正苦惱,沐如??窟^來:“有人?!?p> 蘇棘愁道:“連個鬼影兒都沒有?!?p> “唉,這里有人!”林間驀地響起女子聲音,伴著雜亂的腳步。
“別亂跑,當心那晦氣玩意兒!”男聲立刻訓斥。
明月光輝照澈此間,紅衣少女跌跌撞撞跑進墳場,身后的男人氣得跳腳,大步上前揪住少女。
男人吼道:“姑奶奶,別給我惹麻煩了,我可不想死在這里!”
少女腳尖踩地,嚷道:“哪有那么倒霉!”
“你不倒霉,我倒霉!不準動!”
男人右手搭在腰間配劍上,出鞘半分,充滿敵意對樹下二人道:“二位是何人?”
沐如海上前一步,擋在蘇棘身前,沒見什么動作,那男人就噗通跪地,配劍同時出鞘,落入沐如海手中。
少女嚇了一跳,蘇棘亦是目瞪口呆,同時發(fā)問:
“師兄,還沒打就投降?”
“你怎么隨便欺負人?”
沐如??纯词种械膭?,刃口鋒亮,劍脊一條烏線,此劍有靈,握在手里還在震動反抗。
“‘出云劍’,你是逍遙門的?!?p> 語中殺意甚濃,連那大條的少女都悚了一下:“不會這么倒霉吧?!?p> 男人被壓制,憋得滿臉通紅,咬牙道:“逍遙門段皓,閣下若要找茬,沖我來,放過我?guī)熋??!?p> 蘇棘納罕,明明沒對那姑娘怎么樣,怎么就篤定他們要欺負小姑娘。沐如海秉性如何他不清楚,反正自己肯定不會看小姑娘被欺負不管的。
沐如海步至段皓跟前,看他相貌清俊,但修為粗淺,不及自己認識的出云劍主人十之一二,問:“你是段藏鋒什么人?”
段皓不吭聲,下一刻就被壓制得五體投地。少女結結巴巴回答:“那是我們師祖,你和師祖有仇找他就好了,欺負我們做什么?”
沐如海棄劍于地:“一代不如一代,出云劍在你手上,是毀了。廢物!”
丟下一句誅心的話,沐如海返回蘇棘身邊。
段皓沒了壓制,頭稍微抬起來,滿臉憤恨。
少女喊道:“師兄才不是廢物!他只是被妖道奪了修為,否則你不是他對手!”
蘇棘一聽就覺得有故事,讓沐如海稍等,一疊問少女:“什么妖道?你師兄修為怎么就被搶了?你們在這里做什么?”
少女正欲回答,段皓大喝:“你跟他廢什么話,嫌我不夠丟臉?”
“師兄,看他們不是壞人,多個人多個幫手,不好嗎?”
“在你眼里,長得好看就是好人。那妖道就是這么把你騙到的,不長記性!”
“怪我嗎?是你丟下我,跟他跑到這里驅邪!要不是我偷偷跟來了,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不是你我能輕信他!閉嘴,不準哭!”
這師兄妹一通對吼,吵得蘇棘腦仁疼,大概清楚他們是被壞人坑了,段皓只損了修為算運氣好。他及時打斷二人的互相埋怨:“段少俠,我這朋友不太會說話,得罪了。我們真不是壞人,就是看這里風景好,來玩玩。這里真有邪祟嗎?”
若是,十有八九是他那一幫小鬼了。
段皓見這人不過少年,沒沐如海那么霸道不留情面,語氣稍緩:“哪里風景好了,烏煙瘴氣看不見,修為低也敢亂闖!”
這話看似懟蘇棘,實則懟他師妹。
蘇棘沒覺得烏煙瘴氣,疑惑地望向沐如海。
沐如海笑容溫和:“是有點,不過有我在,沒什么能傷到你。”
蘇棘沒注意少女看他們的眼神變得古怪,繼續(xù)追問:“除邪是怎么回事?”
段皓有傷在身,氣性又大,不想理會,但也沒阻止少女說明前因后果。
這個叫“朱嫣”的姑娘本事不大,嘴皮子利索,流水賬一般說了半天,有些地方含糊不清,蘇棘艱難取義理解。
段皓和朱嫣七日前來到此地,發(fā)覺小舟山有異動,查看無果,在山上碰上那黑心妖道,當時不察,交談后覺得志趣相投,一同入城后才知道這人是當地名人,有富戶供奉,排場豪奢,實在有違道門清修的宗旨。
段皓懷疑他只是騙子,正好小舟山邪氣漸漲,想借此機會試探。今日一早瞞著朱嫣,與妖道一同進山,在一處懸崖下發(fā)現邪祟,妖道先是裝慫,卻在段皓專心斗邪時暗算,奪取他大半修為,還要下殺手,被朱嫣趕來破壞。
好在當時妖道被邪祟攻擊,他們才逃出來,但無法飛行,在山里繞到天黑也沒走出去,直到碰上蘇棘和沐如海。
蘇棘沉思半晌,問:“那富戶是不是姓王?那妖道是不是自稱來自南海墟山?“
朱嫣驚訝:“你怎么知道?”
“我也在城里住了幾日,聽好心大姐說的?!?p> 段皓冷哼:“都是高人,別裝小白兔,她蠢,我可不是傻子?!?p> 朱嫣白了他一眼:“你才蠢,現在是我們有求于人,收起你的傲氣會死嗎?”
段皓揚眉:“道門之人除邪衛(wèi)道是本分,還要我求他們?簡直是道門之恥!”
蘇棘解釋:“別誤會,我不是道門的人。沐如海,你是嗎?”
沐如海淡然:“我和道門有仇。”
朱嫣和段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