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打斷了楊成亮的睡眠，他伸了伸懶腰，緩解一下這種睡眠姿勢帶來的不適。旁邊的方青武還是那個姿勢，看起來是一夜都沒有合眼了，下巴上的胡渣子也多了不少。
“小武，你沒睡？”楊成亮伸手過去扶在方青武的肩膀上輕輕搖了搖。
“睡不著……”方青武搖了搖頭。
“小武，你要是這樣，你哥回來了，你都先垮了。”楊成亮起身到桌子上拿了些吃的遞給方青武。
“你相信他能回來嗎？”方青武機械式的接過來，眼神渙散的輕聲問了一句。
“為什么不信呢？干嘛非得往壞的方面想?！睏畛闪磷约合瘸粤藥卓?。
“醫(yī)生的診斷結(jié)果是不會騙人的?！狈角辔鋮s沒有絲毫食欲。
“你哥可能是不想讓你難受，去別的地方看病，萬一找到名醫(yī)那也不是沒可能吧？”楊成亮試著再次安慰方青武，但他自己都覺得難以置信。
“但愿吧，我可以陪他一起的……為什么？”方青武自言自語的說著。
楊成亮沒有接話，也不敢再接話了。
“走吧，成亮，你不用去公司了？”方青武緩緩起身招呼楊成亮。
“我……沒啥事，我和我爸說一聲就行了。”楊成亮心里還是擔(dān)心。
“我沒事，我還能有啥事呀，去吧，別耽誤了事情，我想一個人靜一靜?！狈角辔錈o精打采的笑了笑。
“真沒事？”楊成亮根本不相信他的話。
“沒事，就像你說的，我還要養(yǎng)足精神等我哥呢。”方青武的話不能安慰自己，但是可以讓朋友有所放心。
“那……好吧，有事一定給我打電話??！”楊成亮皺了皺眉，有些于心不忍的走向了門口。
方青武向楊成亮點了點頭，楊成亮才放心的離去。方青武輕輕的把門關(guān)上，家中已經(jīng)是一片狼藉。他又找出了那枚臥式的鑰匙，小心翼翼的進(jìn)入那個房間，安靜的感覺從來沒有像這樣可怕過，哥哥手表的指針依然在不停的轉(zhuǎn)圈，動力顯示的指針也已經(jīng)跳過了一格。他面對著自己父母的相片，兩張笑臉讓自己覺得距離為何如此遙遠(yuǎn)，他想讓父母給自己啟示，到底哥哥遭遇了什么，哥哥又去了哪里，最重要的，是哥哥能不能回來。
也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只是覺得雙腿有一些麻木，如果不是哥哥手表的聲音，放佛時間都已經(jīng)停滯了。方青武這才看了看那枚自己死皮賴臉想和哥哥要的手表，14：42分，半天的時間又過去了，手機里的消息越來越少，傳來消息的頻率也越來越低，真正的煎熬才剛剛開始，方青武似乎就要覺得崩潰了一般。手機電量緊張的聲音響了，方青武回過神來，還是輕輕鎖緊了臥式，出來拿起了充電寶。他環(huán)視了一圈自己的家，慢慢的走到了房門，一臉疲倦的走了出去。
陽光和微風(fēng)，讓人愜意的好天氣，但也無法帶走方青武內(nèi)心的陰霾。他餓了，饑腸轆轆覺得心慌，他不想吃楊成亮昨晚買來剩下的那些食物，此刻，他倒是想起了自己經(jīng)常光顧的那家小攤位，雖然很不起眼，但是在哥哥為數(shù)不多的回家次數(shù)中，他有兩次還是帶著哥哥去那里吃過飯。
很多年了，這個小攤位一直都是一位老大爺在操持著，由于位置在小區(qū)邊緣的深處，倒是沒有引起城管的注意。人流本身就少，在某些時候，個別落了單的城管還會在他這個小攤位上補充上一頓能量。兩間小小的棚屋和后面的高樓顯得極不協(xié)調(diào)，在這個城市的夾縫中，依然生活著許多為了生存而掙扎的人們。哥哥曾經(jīng)反對方青武總在這個地方去解決肚子的事，他總覺得不衛(wèi)生，但是后來倒也沒有強烈制止，人不管是什么樣的層次，都有個自己喜歡的地方，正如一向嚴(yán)謹(jǐn)?shù)母绺?，從前不是也對那一家路邊燒烤攤的秋刀魚情有獨鐘。
“大爺……”方青武沖著屋里喊了一句。
早已過了吃飯的時間，老大爺蹲在屋子里收拾一中午所用的餐具，來這里的人也都是老客，有很多人是為了接濟(jì)老人的生活，來這里下一碗面，既滿足了自己的善心，也讓肚子里暖暖的。
“咦？小伙子，這都什么點了？”老大爺笑呵呵的問了一句，臉上的皺紋顯得又增加了不少。
內(nèi)屋的布置很簡陋，一張床上躺著他的老伴，病了很多年下不了床，老人就這樣一邊賺點藥錢，一邊伺候著相依為命的老太太。
“大爺，還有吃的嗎？”方青武沒有進(jìn)屋，只是在外面看著。
“我看看啊?！崩洗鬆斊鹕硐戳讼词?，往灶臺那邊走去：“還夠一碗面，下了？”
“嗯，謝謝您?！狈角辔湔f著走到了一張桌子前，找個小凳子坐下來開始剝蒜。屋內(nèi)沒有可供食客吃飯的地方，所有吃喝都是露天，尤其是冬天的時候，方青武很喜歡那種熱氣騰騰的感覺。
“來，剛出鍋的，運氣不錯，就夠這一碗了?！崩洗鬆斦f著把面端到了方青武的面前：“好像很久沒有看到你那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哥哥了?！?p> “嗯……”方青武僵硬的回應(yīng)了一聲，低頭開始吃面。
就是普通的一碗面，方青武卻寄托了很多。多少次玩的忘記了時間，那些酒肉都沒有這碗面能讓自己的腸胃舒服一下。他還想得起來當(dāng)年自己和哥哥同坐在一張小桌上，極不情愿的聽著哥哥的教誨，身旁的老大爺還時不時的勸上幾句，如今，可能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方青武再一次觸景生情，竟然在外面忍不住了淚水。
已經(jīng)回屋子收拾東西的老大爺發(fā)現(xiàn)了方青武的異樣，馬上停止了手上的活，進(jìn)屋給老伴喂了一口水之后，走到了方青武的身邊。
“怎么了？小伙子。”老大爺拉過一個小凳子，緩緩的坐了下去，畢竟上了年紀(jì)以后，腿腳沒有那么利索了。
“沒事，大爺?！狈角辔洳亮瞬裂劢牵蛔屪约猴@得更加失態(tài)。
“小伙子，有什么難事和大爺說說，你還這么年輕，這樣可不好?！崩洗鬆斞劢堑陌櫦y擠在一起，但是依然掛著微笑。
方青武搖了搖頭，繼續(xù)狼吞虎咽的吃起面來。老大爺在旁邊也沒在意，自己卷起了很便宜的煙葉，點上自顧自的抽了起來。沒過多久，方青武吃完了，他拽了一張餐巾紙擦了擦嘴，低頭陷入了沉思。老大爺那邊飄來的煙味嗆了他一口后才又回過神來，他居然發(fā)現(xiàn)他沒有地方可去，就這樣呆坐在這里。
“小伙子，現(xiàn)在這也沒人，男兒有淚不輕彈，有啥難事和老頭子我說說，就算幫不上你，也能將心里的苦水往出吐一吐吧?！崩洗鬆敳痪o不慢的說著，遞給了方青武一個煙葉盒子：“要不要老頭子幫你卷一支？”
“不不，大爺，我不會?！狈角辔溱s忙擺了擺手，眼神隨即看向了老大爺那兩間破舊的棚屋：“大爺，在這里，就您老倆口嗎？”
“可不是嘛?！崩洗鬆斦f著低下了頭，接著自己又卷了一支。
“那您其他的親人呢？”方青武隨口問了一句，但馬上發(fā)現(xiàn)后悔了。他知道自己的處境，如果哥哥真的就這么走了，他在這個世界上就再沒有親人可以依靠，但對于這位老人來說，也許這樣的話題，同樣也是不愿意被提及的。
“親人？造孽??！”老大爺感嘆了一聲，接著說：“這親人還不及你們這些過往的客人呢，我知道你們有些人是看我們老倆口可憐，吃碗面接濟(jì)一下我的生活，我真的感謝，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啊?！?p> “對不起，大爺?！狈角辔洳缓靡馑嫉乜聪蚶洗鬆?shù)狼浮?p> “沒事沒事……我有個兒子，結(jié)了婚以后沒辦法，家不是很富裕，就和我們老倆口住一起，但終究是不方便，所以我們就……”老大爺說著，回頭瞥了一眼后面的棚屋，里面還能傳出老板輕微咳嗽的聲音。
“您在這擺攤這么久了，難道一直都是這樣？”方青武有點不相信老大爺?shù)脑庥觥?p> “自從我們搬出去，就基本再也沒見過我兒子和兒媳婦，他媽病了也找不到他人，有時候會去學(xué)校偷偷看看自己的小孫子，但是被他們發(fā)現(xiàn)之后，就不許我這樣做了?！崩洗鬆斝闹蟹椒饹]有波瀾，平靜得像是在說別人家的事一樣。
“什么！？這是虐待老人，這得找地方說理去！”方青武倒是激動了，作為一個剛畢業(yè)不久的年輕人，血氣方剛的他有點難以忍受這樣的事。
“算了吧，呵呵呵……”老大爺居然笑出聲來：“得理了又怎么樣呢？我們老倆口搬回去了又怎么樣呢？有人為我們主持公道，我們搬回去，好人的工作也就完成了。我們不是還要忍著那小兩口子的白眼嗎？與其這樣的話，還不如現(xiàn)在來的踏實?！?p> “可是，他們作為兒女，你們又這個樣子……”方青武越聽越是氣憤，但是被老大爺打斷了。
“我都說了，造孽嘛……”老大爺深深吸了一口煙，可能是有點口大，劇烈的咳嗽了起來：“咳咳咳……還不是怪我們自己?！?p> “兒女不孝，和您二老有何關(guān)系？”方青武追問。
“子不孝父之過……孩子，當(dāng)年對他的溺愛，終于還是要我們自己來還?！崩洗鬆斠舱f出了自己的苦衷。
方青武聽后居然無言以對，這句俗語沒有錯，即便自己的父母離開的早，回憶中，父母也都是一直鞭策著我，包括現(xiàn)在的哥哥。他根本無法理解這個世上居然有這樣的人渣存在，以為這種事只有在電視劇里才會出現(xiàn)。
“好了好了，小伙子別生氣了，說著是和老頭子我說說話，怎么反過來了呢?！崩洗鬆敁]揮手笑著說，方青武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讓老大爺還可以笑得出來，是習(xí)慣了？是看透了？還是無奈了？反觀自己，卻什么也承受不了。
“大爺，對不起，又讓您想起不高興的事了?！狈角辔涞皖^有些內(nèi)疚。
“沒事啦，老頭子我一把年紀(jì)了，早就不在乎了，說說你吧，愁什么呢？”老大爺滿不在意的樣子，搞得方青武更是有愧于心。
“大爺，我父母沒得早，如今唯一的親人，是我哥哥，您見過他……”方青武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了出口。
老大爺一聽，便深深陷入了沉默，方青武剛才后悔勾起了老人的回憶，現(xiàn)在又后悔說自己的事讓老人更加憂郁。腦中亂做一團(tuán)的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為什么不幸的人遍地都是啊……”老大爺?shù)拿嫔惶每矗骸皼]想到你小小年紀(jì)卻是命苦。不過老頭子我大膽說一句，像你這樣的孩子懂事早，以后啊必定有出息，你爸媽的在天之靈也可以寬慰了?！?p> 方青武聽得心里一陣暖意，可是他知道自己遠(yuǎn)遠(yuǎn)沒有像老大爺說的那樣，甚至為此感到一絲慚愧。他微笑著點頭，心中感謝老人的開導(dǎo)，畢竟經(jīng)歷了這么多，老人的閱歷還是有的。方青武此刻也不想再提哥哥的事了，他也不愿意把一個千瘡百孔的老者，作為自己可以傾訴的對象，他已不忍，但是他卻想起了那個經(jīng)?？M繞在腦中的問題——蜉蝣。
“呃……大爺，如果只能活七天，如果啊，要是您的話，您都想做些什么呢？”方青武小心的問了出來，盡量把這個假設(shè)所帶來的避諱降到最低。
“小伙子，可不能這么想??！”老大爺聽完有些著急，整個臉色都變了。
方青武是越發(fā)的后悔了，想象自己就是餓了吃碗面，怎么會搞成這個樣子。
“有什么事能想不開的？”老大爺?shù)恼Z氣依然激動。
方青武覺得老大爺肯定是誤會了，說真的，對于一個陌生人問這樣的問題，誰都可能覺得自己不正常，不正常的話就可能會做出一些傻事。
“大爺，您別多想，我沒啥想不開的，這么多年了，我要是想不開也不至于堅持到這個時候了?！狈角辔溱s忙安撫老人，不要讓他繼續(xù)胡亂猜測。
“那你這孩子，怎么問這么奇怪的問題？”老大爺抽了一口煙順了順氣。
“大爺，我就是想聽聽身邊的人都是怎么想的，真沒別的意思?！狈角辔淅^續(xù)解釋著，此時也不希望老人能和他說些什么了。
“哎呀……要說我呀？那就再賣上七天的面唄?！崩洗鬆敵鋈艘饬系幕貞?yīng)了方青武，但回應(yīng)的內(nèi)容，卻也讓方青武感到愕然。
“就像現(xiàn)在這樣嗎？”方青武不太相信，他覺得一個人最后的七天不都應(yīng)該是轟轟烈烈的做一些想做又沒機會做的事嗎？就像楊成亮一樣。
“對呀，這有什么不好的嗎？你看看老頭子我，現(xiàn)在有吃有喝有地方住，又有老伴陪著，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呀?！崩洗鬆?shù)脑捳f得異常輕松：“我這一輩子，也不算白活，也高興過，也傷心過，孩子上學(xué)，父母去世，兒子結(jié)婚，孫子降生，老伴生病，兒子不孝……都這個時候了，我就想安靜安靜，該干什么就還干什么，干到最后干不動了為止。你不是說七天嗎？那就七天。平平淡淡的，把親人叫到一起再看看他們，如果他們愿意來的話，最后簡單交代交代，陪著他們走完這最后一段路程……”
一件冷冷的事，方青武卻聽得溫暖，他腦中甚至?xí)∠肫鹉菢拥膱鼍?，周圍的人悲哀是藏不住的，但是中間的那個人卻依然在微笑。哥哥，一個平淡的陪伴，你都不愿意給我嗎？方青武心里想著愣神，那邊屋子里又傳來了一陣急促的咳嗽聲。
“小伙子，我去看看啊?！崩洗鬆斦f著，急忙進(jìn)了屋。
方青武看著老大爺?shù)谋秤?，用最平常的方式，給家人最后的守護(hù)，很多時候是我們自己想的太復(fù)雜了，放棄了欲望和執(zhí)念，生命也會變得簡單。方青武看了看時間，這個簡陋的路邊攤又該到整天最忙碌的時候了，他拿起手機對著桌上立著的二維碼牌子掃了一下，然后支付了一百元錢，這些錢是為了幫助一對生活困難的老人，也是為了感謝老人的堅韌和平淡給予自己的寬慰。
方青武站起身來，一陣眩暈讓他差點摔倒，畢竟兩天一夜沒合眼了，此時的疲憊已在不經(jīng)意間占據(jù)了全身。方青武回到家的時候，夕陽正是最美的瞬間，他沒有心思去欣賞，直接倒在了沙發(fā)之上。心里時時刻刻想著哥哥，但眼皮已經(jīng)不聽使喚，電話鈴?fù)蝗豁懫?，也傳來了楊成亮的聲音?p> “小武！我一會兒就過來??！你沒事吧？”楊成亮顯然是剛下班。
“不用了，成亮，我都吃過飯了，我想睡覺休息一下，真的沒事，別來回折騰了?！狈角辔湔Z態(tài)平和的回應(yīng)著。
“真沒事吧？現(xiàn)在暫時還是沒啥有用的消息，你別著急啊，再等等?！睏畛闪吝€是有些不太放心的樣子。
“真的沒事，回家吧，別讓你爸媽擔(dān)心你，你也別總埋怨你父母，你知足吧?！狈角辔浞吹拐f起楊成亮來。
楊成亮聽完之后居然半天沒說出話來，簡單回應(yīng)和問了幾句之后倒也踏實下來。掛斷了電話，方青武的視線逐漸變得模糊，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睡著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