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醒來以后,方青武感覺氣色好了許多,一大早還是照例查看手機(jī)上的信息,卻仍然沒有哥哥的消息。只有一條陸文琪的消息,上面寫著“時間和生活都像水一樣,一個往下流,一個往上游”。
方青武自己搞了一些早餐,吃完后背起雙肩包出了門。這四天來,方青武只去過一次老大爺?shù)男偽?,對于現(xiàn)在的自己來說,居然有點害怕陽光和風(fēng)了。饒是漫無目的,也總比在家里悶著要強(qiáng)。陸文琪的話顯然是刺痛了方青武,在他頹廢的心上狠狠扎了一針,有時候,想要清醒,就需要疼痛。當(dāng)然了,方青武沒有打算去旅行,他還沒有等到哥哥的消息,他雖然不知道哥哥在什么地方,去做了什么事,但他想到哥哥曾經(jīng)去過的地方走一走,那些地方留下了許多回憶,也是屬于他和哥哥的回憶。
城郊的寺廟,因為是工作日的緣故,所以香客并不多。這個地方雖說算不上聞名遐邇的名勝古跡,但對于當(dāng)?shù)厝藖碚f,還是一個很靈驗的地方,不少善男信女都來燒香,也使得這個寺廟的香火倒也旺盛。
上山的路并不好走,方青武已是大汗淋漓,他撐著自己的膝蓋,望著向上的臺階,回首這半年多的光陰,難道現(xiàn)在連這點體力都不夠了嗎?當(dāng)年哥哥帶自己來這里的時候,到了山頂上的寺廟也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氣喘吁吁。方青武想著想著就回憶起了那段往事,那也是哥哥最艱難的時候。
那是一個暑假,哥哥帶著自己來到這里,父母去世的陰霾在我們兄弟二人的心中久久不能散去,相比自己的恍惚,哥哥明顯要成熟許多,那時哥哥來這里燒了一炷香,自己也并不知道哥哥求了什么,后來哥哥就像一根擎天的柱子,把我和這個家都支撐了起來。方青武也不知道為什么來到這里,就好像有什么東西指引著一樣,追尋著記憶中的軌跡。現(xiàn)在,方青武自己也來到了香爐前,面對著菩薩跪拜在地,靜靜的磕了三個頭,然后燃一炷香插了進(jìn)去,祈求著哥哥能夠平安回來。這是一種精神的寄托,也是一種美好的愿望,只要心誠,冥冥之中自會得到護(hù)佑。禮畢之后,他走出寺廟,看到一個年紀(jì)不小的和尚正在打掃禪院,他很想上前去問一個問題,卻又停下了腳步。
七天,還是七天,這已經(jīng)成為方青武腦中揮之不去的夢魘,其實他是想問問和尚生命最后七天的意義,但他又猶豫,他是俗世之人,有些話畢竟理解不了,也沒有那個境界,終歸不過是自擾。
下山的時候,方青武已經(jīng)覺得小腿和膝蓋酸痛了。沿路也沒有什么人,晨練的大軍早已退去,好像這條山中的石階只有他自己似的。來到了山腳之下,方青武找了一個落腳點休息了一會兒,他從包里拿出一瓶水,一口氣喝完,等他找到一個垃圾桶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兩炷煙從垃圾桶的后面飄了出來。
方青武輕輕把瓶子放了進(jìn)去,一個人立馬從垃圾桶后面站了起來,伸手從垃圾桶里將瓶子拿出來放在一個大袋子里。方青武也沒有理會這兩個環(huán)衛(wèi)工人,在旁邊直接找了個臺階坐在地上,而那兩個人的對話,也在他的身邊開始了。
“白包隨了嗎?”一個身形比較瘦的中年男人問。
“嗯,三百。你呢?”剛才撿瓶子的微胖男人簡單回答,也同時反問了一句。
“一樣唄,哎,就怕碰上這個事?!笔葑訃@了一口氣。
“是呀,又得花錢,又不是好事?!迸肿右哺胶土艘宦?。
“不過話說回來,這老金也怪可憐的,你說好好的,怎么說沒就沒了呢?!笔葑佑贮c上一支煙,那種劣質(zhì)煙草飄過來的味道,讓方青武都覺得難受。
“從住院到人沒了就七天,誰想到這么快呀?”方青武正想起身離開躲避那難聞的氣味,胖子的這句話讓他敏感的神經(jīng)又繃了起來。
七這個數(shù)字,好像已經(jīng)印在了方青武的腦子里,他忍著那股氣味,想聽聽這二位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想說些什么。
“你說要是你的話?就能活七天,你想干嘛?”瘦子一句話,讓方青武來了情緒,他忍著咳嗽想聽聽他們的見解。
“我???我當(dāng)然是能吃的都吃了,能喝的都喝了,能用的都用了,能花的都花了,我可不能人死了錢沒花?!迸肿右颤c了一支煙,很輕松的說著。
“你倒是說的輕松?!笔葑影琢艘谎?,顯然不太贊同。
“這時候還不輕松,啥時候輕松呀?你說到這個時候,還委屈自己干嗎?”胖子也不以為然。
“你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笔葑有α诵?。
“那你想干嘛?”胖子又反問回來。
“我就不浪費了,都這時候了,還折騰什么呀,能給家里留點什么就留點什么吧?!笔葑影褵煹侔丛诘厣舷?。
“你要這么說我可不贊同啊,家里人該怎么過還是怎么過,你這樣不是白活了嗎?”胖子有些抬杠的意思。
“什么叫白活?你那樣都花光用光吃光,才叫白活呢,死了都沒人記得你?!笔葑咏又瘩g。
“有幾個人死了能記住呀,死還不讓自己舒服點?”胖子把煙蒂甩出去好遠(yuǎn),他也不想過一會兒還得自己去打掃干凈。
兩個人好像來了勁一樣,就這樣一來一回沒玩沒了,后面的話方青武也聽不進(jìn)去了,他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徑直離開。每個人不一樣,人生也不一樣,小人物的想法很簡單,但也很真實,這本身沒有什么可爭論的,因為根本就不存在對與錯,七天又怎樣?七十年又怎么樣?方青武自己笑了笑,搭上了回城的汽車,他想著這樣的問題,靠在座位上竟然睡著了。
到家的時候,方青武很想去老大爺?shù)穆愤厰偝陨弦煌朊?,可想起了昨日陸文琪的話,他轉(zhuǎn)身走到了附近的小超市,看著擺著的一堆蔬菜竟然無從下手。超市的老板也是個中年人,眼神里透著那種小精明,此刻正在看著電視,并沒有理會方青武。方青武看著方便面的時候,幾次想過去拿幾包,但還是忍住了,他心里琢磨著幾個菜的做法,買了一些好處理的蔬菜和一些肉到門口結(jié)賬了。
超市老板一邊掃碼,一邊看著電視機(jī),里面播放的是新聞,新聞的內(nèi)容方青武似曾相識,他回憶起哥哥回家的那天,正是播放著這么一條新聞,某大人物猝死,今天這條新聞雖然不是同一個人,但內(nèi)容卻一樣,所以方青武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喂,給錢呀!”超市老板提醒了他一下,金額已經(jīng)顯示在收銀臺的屏幕上。
“哦哦,對不起,看新聞都忘了,不好意思?!狈角辔湔f著,趕緊掏出手機(jī)掃碼。
“你看看,七天,就這么死了,以前再牛又怎么樣?要我說,這些人都是衣冠禽獸,背地里肯定沒少干缺德事,報應(yīng)來了吧?”超市老板看著電視自言自語。
“這人得罪您了?”方青武一邊掃碼一邊問了一句。
“他能認(rèn)識我呀?你說好好一個人,這種人不愁吃喝吧,也不是沒錢看病吧,就七天這么短,撒手走了,你說不是報應(yīng)是什么?”超市老板接著說,想法很是偏激。
“那老板,您說要是還剩七天的話,您都想干什么事?”方青武一邊往袋子里裝東西,一邊隨口就問了出來。
“你這是咒我呢?”超市老板的眼神從電視屏幕移開看向方青武。
“瞧您說的,就是隨便說說?!狈角辔溱s忙解釋。
“你這個問題,倒是挺有意思的。”超市老板很意外的來了興致:“要我說吧,我就得買保險,人嘛,都得活得實際一點是不是?”
“買保險……”方青武小聲嘀咕了一句。
“對呀,你想想,死了有保險的話,那不等于又多了一筆錢嗎?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都到這時候,還不趕緊利用這點時間啊,這錢給我閨女和兒子留著……不留,直接給他們才行?!背欣习逖劬D(zhuǎn)了一圈。
“有什么區(qū)別嗎?”方青武也楞了一下。
“當(dāng)然有呀,我不給他們,我媳婦就收了,萬一哪天她改嫁了,我不是給人做貢獻(xiàn)了嗎?”超市老板說著,手上的動作也越來越多。
方青武笑了笑,拿著東西連忙離開了小超市。這一路上,方青武都在回想這個有意思的問題,有人的答案讓人激昂,有人的答案讓人不屑,那哥哥,你到底又是怎么想的呢?
方青武回到家中,自己手忙腳亂的算是做了一頓飯,雖說拿不出臺面,但終歸是自己的勞動成果,好吃不好吃,滋味卻不一樣。收拾干凈之后,方青武就怕這種等待,當(dāng)人閑下來的時候就容易胡思亂想,他看了看那間臥室的房門,也該進(jìn)去打掃一下了吧。
里面的陳列還是那樣,窗臺上有一層薄薄的灰塵,桌子上的那塊萬國手表依然精準(zhǔn)的走時,動力顯示的指針已經(jīng)過去了四格。睹物思人,這間臥室的魔力已經(jīng)將方青武牢牢的鎖住,哥哥突然的出走讓他覺得心里像一個巨大的空洞,而當(dāng)初父母的意外,也讓他不堪回首。那時的葬禮很倉促,也很簡陋,方青武甚至連哭泣的時間都不夠,哥哥并沒有第一時間告訴他,以至于在前往靈堂的路上,都以為是自己犯了什么錯誤,才讓哥哥有如此嚴(yán)肅的表情,直到看見父母的黑白照前放置的白花,才恍然大悟是怎么回事。
方青武之前從沒進(jìn)過這房間,更沒有仔細(xì)看過這個房間的東西,此時的他,不由自主的想去翻一翻那些塵封的記憶,因為幾天之后,很可能只留他一人來守護(hù)這里了。想到這里,方青武的失落感迅速襲來,不管怎么回想陸文琪對他的鼓勵,都于事無補,此刻占據(jù)他思想的,已經(jīng)是無盡的思量。
除了哥哥的表,這里的一切都沒有動過。他的父母是讀書人,這間臥室的絕大多數(shù)物件都是書籍,方青武和哥哥一樣,都沒有繼承父母的事業(yè),所以這些書籍他們從來沒有看過,如今翻著泛黃的書頁,也只是在開啟一扇通往過去的時空之門。相比起這些書籍,父母所留下的筆記更加吸引方青武,看著父母的筆跡,方青武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那些化學(xué)符號和密密麻麻的字,就好像在向他訴說著父母一生的故事。
書架上的東西,方青武基本看了一遍,除了書和筆記,還有一些父母親生前所用的物件,每一件都是點滴,匯集起來,就是人生。在書架的角落中,還有兩個小盒子,表皮已經(jīng)被灰塵掩埋,但是依然看得出來精致。方青武想著,這可能是父母的首飾,或者比較重要的東西吧,他將兩個小盒子拿出來,仔細(xì)擦拭了一遍,每個小盒子上都有兩個小鎖扣,方青武拿著端詳了一下,打開了其中的一個盒子,可是讓他吃驚的是,里面并沒有什么他想象的東西,盒子里面只有五個小玻璃瓶,每個小玻璃瓶中都存放著淡紅色的液體。方青武知道父母所搞的研究,所以也沒有奇怪,但這五個小玻璃瓶中的液體是做什么的,方青武卻不得而知。他又試著打開了另一個小盒子,沒有什么意外,里面也是同樣的小瓶子,只不過液體的顏色是淡藍(lán)色的,還有一點不同,這個盒子中,只有四個小瓶子。
方青武在這間臥室的時候,總是會忘記時間,似乎置身于一個蟲洞之中。將臥室重新收拾好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透黑了。手機(jī)中又多了很多信息,方青武一個個的查閱著,回復(fù)了陸文琪的關(guān)心,也謝絕了楊成亮過來的好意。過了今晚就到第五天了,倒計時的節(jié)奏讓人渾身不舒服,越近越讓人不安,甚至?xí)行┳タ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