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涼的海水浪潮輕輕浮動,四處海天相接,隔著紫氣,透著氤氳。
“哈?”扒開相接連的蓮葉,眸中困惑。
剛剛還在,又哪去了?明明這里有動靜著。
金蓮金光散漫,漂浮麒麟狀祥瑞云氣。
小小糯米團似的小姑娘轉(zhuǎn)著狡黠的眼睛,化成龍身,吞吐玩弄。
萌萌的大眼睛,忽閃忽閃,頭上短短的龍角,不認真看,會誤認為是因為調(diào)皮弄出的鼓包包。
一只小巧的龍身,金色龍鱗閃著瑰麗的光色。鱗線穿到龍尾,尾部系著紅色的小鈴鐺,嘩啦擊打出水花,正開心。
“北海公主觸犯天條,欺上瞞下,罪可當(dāng)誅!”晴空突然黯淡了天色,天雷密布!雄渾巨響從頭頂炸響,回蕩……回蕩……
隱約可見那層云間風(fēng)母的風(fēng)袋,雷公的雷錘,兩人看著自己,神色淡漠。
怔怔地,淚水泛濫,不停躲閃風(fēng)雷。
“娘!嗚嗚——娘——”喉嚨卻澀著,發(fā)不出聲音,奮力無助嘶喊,卻無濟于事。
海上出現(xiàn)巨大漩渦,旋轉(zhuǎn),海水洶涌,暗流翻騰,浪潮卷起幾丈高的海水,猛撲過來!而來的,還有一記雷光!
救命!不知哪里的一瓣金蓮,擋住了雷電,飄灑成灰,一朵一朵。
金蓮不見了,四面八方都是海水,又被包圍了,冰涼,噬骨。
瑟瑟發(fā)抖,到處亂闖,那水墻,卻比礁石還要硬,撞得渾身疼痛,頭腦暈眩,分不清方向。
一點一點,吸進漩渦……掙扎著,搖擺著,一個大浪,狠狠拍在水下。
水下怎么這么黑?不過,好像擺脫了渦旋。轉(zhuǎn)身,有了光亮,欣喜之余,奮力游去。
那……是兩團幽幽白火,看不清是個什么東西。
冥燈……水下竟然是兩個巨大的慘白色燈籠。
冒著腥臭的血水,從里面,流散——再一看,又全都不見了。
“霜兒——過來——”高貴的宮妝女子輕聲呼喚,對著方向,張開藍色荷葉袖的雙臂。
“娘親——”撲過去,沒有溫香暖懷,是鐵骨錚錚,撞得鼻子疼。
怎么變成了冒著黑煙的巨柱,抬頭望去,高聳入云的玄鐵木,陰綠枝椏懸掛著的,顆顆還鮮紅鼓動的心臟!
手中一凜,落在手中的是殘破裂開的心,慌忙抖開,怎么也扔不下去,滿手的血,滿手的血!
有人在獰笑,全都是陰冷的鬼臉,轉(zhuǎn)圈,漂浮,蠢蠢欲動……
被拍了肩膀,一個小女孩,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
女孩詭異笑容,張開獠牙的嘴,嘎吱嘎吱,咬的是自己的手臂,發(fā)出毒蛇般嘶啞的吐嘶,笑得燦爛。
衣服染上新綠,掛滿青苔,滴墜水漬,半身懸浮著。
懷中一團團,慢慢蠕動,突然冒出來一堆纏繞的黑蛇,交織翻滾。
見這場景,霜禁不住胃中翻涌,寒嘔惡心,只想逃的遠遠,想開腿,身體僵硬硬束縛,恍若千斤,法力……都消失了。
“娘!”終于喊了出來,喉嚨發(fā)澀,止不住顫抖。
抓破了淺紅色桃花被里,大睜開眼睛,喘著粗氣,額頭上流著細密的汗珠。
頭頂上的紗帳,輕搖的流蘇,空氣中甘甜,混著淡淡竹葉芳香。
緩了神,透過帷幔輕紗,門口的燈籠傳進絲絲光亮,微弱,卻是實實在在的。
……夢么……嚇成這個樣子……
“是夢?!陛p聲呢喃,抓起頭頂枕邊的荷包捂在心口,心有余悸,起身。
垂下雙腿,又恍神好一陣。
外面細風(fēng)陣陣,窗紙雖不透風(fēng),她卻好似被吹得清醒。
趿拉鞋子,慢慢走過梨花木的妝臺,避開銅鏡,扣下了。
拉開花匣,里面是纏繞的金銀絲線筒,底下還有精巧的花墜、亮亮的光片。
嘆了氣,舉著荷包的樣式,用心琢磨。
伶巧纖瘦手指翻飛,無意中打了幾個死結(jié),泄氣。
想著怡心上上下下穿扎清楚簡單,到了自己,怎么一團糟呢。
怨自己眼高手低,自傲自大。
夜還長的很,已無眠。
失去了編織的心思,果然這些丫頭的東西不適合她,她就該是打打殺殺冷血無情的。
打殺念頭閃逝,一抹靈光卻留下了。
……嬌兒娘……
四處翻弄,床褥底朝天,一個影子都沒見到……還能自己長腿兒飛了?嗯……好像是能自己飛……
簫呢……
“霜兒——”
轉(zhuǎn)過身,“您——在哪呢?”
“這兒來?!?p> 墻上一叢墨蘭潑墨圖里多出一位明艷仕女,半坐巍峨怪石,上下紫衣紫裳,明艷不可方物。
墨上伊人在,單解點簇姿。
談得上是:嬌女撫簫,含笑百媚。
一副黑白的點墨,少了古板,多了顏色,多了風(fēng)情。
想當(dāng)初留下紫簫,紫同兩姐妹,也是因為她們二人相同的愛好,喜著紫衣。恰恰與前世的嬌兒娘的喜好相同,讓她失了心魂,動了惻隱之心。
陽丘山上巍峨高聳,還有仙童的守護,不曉得兩個小姑娘是怎么闖進來的。
兩個小姑娘全身上下被樹木刮成多條血口,衣服破破爛爛,遠遠還沒注意。
月憐霜也是不大的樣子,剛比背著的藥筐高了一頭。
眼中是肅殺蕭條的寒冬、冷冷環(huán)視四方,失了溫暖。
踩著濕濡的、浸潤露水的草枝,找尋師父特別叮囑的一味藥材。
應(yīng)該就是那時,碰巧,遇到了奄奄一息的她們,結(jié)下了半生的主仆之情。
她冷漠,不代表冷血,何況師父經(jīng)常講,萬事因果,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面無表情看著兩人渾身上下細小的血口,撿石頭把筐中有的草藥研磨,又扯破自己裙角,撕成紗條,粗略包扎。
可是,她也沒有高似火的熱情,人她是救了,也就談不上逗留了。畢竟恩將仇報的事兒經(jīng)歷多了,對人情,也就淡了。
至于生死,聽天由命,是她們的事兒,與她無關(guān)。
一個女孩陷入昏迷,另外一個女孩虛弱費力眨眼,黑葡萄似的杏眼,流逝了神采。
“救……救我?!?p> 處境悲慘,不忘求生。
“這山中,飛禽走獸,受傷的多了,我有何理由要救?”
“求你,”虛浮的手拉住月憐霜的腳腕,哀聲凄切。
“說過了,救人,給我理由。”山中有規(guī)矩,她也不能壞了門規(guī)戒律。
她要的就是一個理由,哪怕,蹩腳的理由。
女孩知道身前這個穿著簡單,堪比寒冰的姑娘會說到做到,不會理睬花言巧語。
是啊,理由。她與妹妹現(xiàn)在一窮二白,身無分文,走路都是問題,更不要提肩提手扛,當(dāng)牛做馬了,的確沒有任何價值,來不得理由。
“那,打擾了?!苯鯚o聲。
慢慢放開抓住的手,即使知道,這一放,可能就再也不會有人再經(jīng)過。這一放,就真的放開了。
就那樣,姑娘像來時一樣,神色冷淡,慢步離開,沒有遲疑。
她說了,沒理由去救。
仙山從不養(yǎng)無用之人,這是規(guī)矩,規(guī)矩!
她認為,她的心,恐怕真的是比那石頭還要硬吧?
是她想的么?她不知道,只知道良心不安,心情低落。
可是,那不是她的事兒,心里寬慰著。
那夜,她睡的并不安寧。
翻來覆去多次,眼前不禁浮現(xiàn)那兩個穿著紫衣的小姑娘,其中一個,苦苦哀求,又絕望放手。
那哀愁虛弱的“救我”,撞擊著她寒冰的心,撞開了裂縫,像是刀剜著,刺痛。
她瘋子一樣起身,撫摸著落了灰的劍柄。
笑的癡狂,進而笑的悲婉,她或許,沒那么無情。
就算破了規(guī)矩又怎樣,前世她大逆不道,壞的規(guī)矩,還少么?
她受不了那紫衣,她知那人,也是一襲紫衣,也是……
就算沒了命又如何?這條辛苦換回來的爛命,原本就不是她的!她的命,早就化成了塵灰,流竄天地,做了輕塵。
說到底,只是為了彌補心中那、掩飾了很久、原以為封藏得很好的遺憾。
她無能,她逃避,害了一個又一個,自己倒重新轉(zhuǎn)世,置身事外了!她想,她就不是個東西。
她果真是說道做到的,不過,是出乎了那紫衣女孩兒的意料。
她拿起劍,沖了出去,圓圓的皓月,灑一地白霜,正如她的霜寒。
急促,快步,奔跑。
腦袋里想著滿山的飛禽,爬行的走獸,害怕又僥幸。
因為,她離開時,暗中留下那物,可驅(qū)毒驅(qū)邪,可避兇禽惡獸。
她一直都是良善之人,只是沒有發(fā)覺而已,亦或是她自己都不愿承認。
山中月夜的水氣很濃,樹枝垂水,花草掛珠。
奔跑了許久,捂著心口蹲下,腳下虛軟,看著一圈一圈的大山,對著月亮,辨認方向。
她從不后悔,所以只能盡能力補救,以做到真正無悔。
連她也自知,這是唯一,對她執(zhí)拗倔強性格的救贖。
她不記得那是幾歲的光景,哪怕好好想一想,就能想起來,可她寧愿模糊著、朦朧著。
美好的東西隔著幻影讓她心安,即使是她的,時刻提醒她可能只是夢,從未擁有。
身上冰涼,發(fā)現(xiàn)身體能與心一個溫度了。
又笑,瘋癲,她也不懂,她究竟感懷什么?笑什么?
劃破了袖口,勾壞了鞋襪,衣服發(fā)潮,有些粘,卻不覺難受。
快了,沖進七零八亂的雜草綠蔭,果不其然,兩個人都在,只是……她顫抖過去,平復(fù)呼吸,伸手把脈。
脈是虛,卻仍倔強跳動。
這份倔強,她喜歡。
自己來的及時吧?要是明天……她甩頭,不敢想。
讓人驚訝,那個白日央求過她女孩子,聽到聲響,竟然睜開了眼,看到了姑娘,眸色清亮。
“你……”
月憐霜也不知說什么,蹲下,低下后背,不冷不熱,
“上來?!?p> 女孩也不遲疑,爬著,上去,發(fā)現(xiàn)這姑娘身體與她一樣,涼徹骨。
“救我妹妹,行么?”
背上的女孩小心翼翼,可能她摸不透這個姑娘的性子,怕冒犯沖撞了姑娘,更怕再次看到這姑娘遠去的背影。
感受到女孩過度緊張,身體緊繃。姑娘失笑,沒有捉弄的心思,也不想說什么二人只選擇一人的話,她認為那幼稚得很,只是逗小孩子的故事,更何況,她本來就沒有那個閑情逸致。
既然選擇做,便不能撒手不管,要做,就做的完善。
“好,”答應(yīng)得干脆,“你替我拿劍?!?p> 此時凌刻宮閉關(guān)的紫簫,盯著琉璃的瓦燈,燃燒的火苗,同樣勾起了這件往事。
當(dāng)年她爬上姑娘的后背,能感到姑娘的纖瘦。
但是背著自己,還抱著妹妹,姑娘飛得相當(dāng)平穩(wěn)。
她是第一次,看到像她年齡大的孩子,會飛。
是真的飛,踩著樹枝。
想到了,她舅舅會飛,姐姐也會。
但是她不會。阿姊說,等她們大了,就都會了。
可是還沒等她們長大,就出了變故。
康叔拼命帶著她們倆跑了出來,只記得沖天的火光,喧嚷的廝殺聲。
睡夢中,被阿姊叫醒,把她們交給康叔,推到了密道。
“好好活著,阿姊愛你們,一定要逃出去,要乖?!?p> “阿姊,不要!”眼前一黑,被人砸暈。
醒了以后,是漫長又短暫的逃亡。
說漫長,是看到晨起夜落。
說短暫,是事情來得匆忙,她也只記得晝夜交替。
她后來進山,獲救,一切都像個美好的夢,以至于她不敢睡,怕夢破碎,讓她失落。
她拖了病體,養(yǎng)了好半個月,妹妹也及時進了湯藥,安然無恙。
她還清楚記得,當(dāng)晚,她們被帶到一個干凈的房間后,姑娘匆匆離開了。
第二天中午,才一瘸一拐,端著飯菜。
很久以后才聽人說,姑娘跪在真人的仙閣外,直到正午,真人才讓她起來。
而姑娘起身后,一聲不響,忍著痛,更是沒有一點停留,領(lǐng)了自己的飯菜,送去給了她們。
聽人說,她給真人的理由。
“我喜歡看人穿紫衣,她們兩個穿的好看,我看著開心?!?p> 她也是后來才知,仙山上每個人的飯菜,只有一份。
那大半個月,除了見女孩喝水,就沒見她進食了。
她問,
姑娘也是神色淡淡,
“練辟谷,不能吃?!?p> 后來她與妹妹修習(xí)仙法,才懂得辟谷之術(shù)意味著什么。
現(xiàn)在想想,仍覺得是個艱苦的過程。
曉笑笙
霜是可憐之人,沒有摸觸過自己的內(nèi)心,怕了一切。 心中壓抑著狂暴,一旦被冒犯,頓時無法收拾。 兩個極端,無法中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