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妙華大師乃是得道高僧,也是金陵皇家佛蓮寺的住持,常年不是在寺內(nèi)誦經(jīng)就是云游四方,且信徒們都在傳言,這位妙華大師祛除邪祟也是一絕,有他鎮(zhèn)殿,葉家大小姐一定會平安無恙。
這些話,自是其他人為了勸慰葉慎所說。佛蓮寺離葉府有一個多時辰的車程,這一來一回,就到了午后,葉慎親自到門口來迎接那妙華大師,而那個看上去格外瘦癯簡樸的老僧也沒有多客套,只一路跟著葉慎去往后院廂房,探查起葉明薇的情形。
尋常人等自然是看不出有何不妥,但是妙華大師停駐在門前,神色凝重地看著里間床榻上的少女。
“大師?”葉慎實(shí)在有些焦急,“我這府上,真得進(jìn)了邪祟?”
妙華沉默不語,令葉慎心里愈發(fā)惴惴不安,半晌之后那老僧才抬步走進(jìn)去,取下腕間纏繞的菩提珠串,隔著薄薄綢被扔在葉明薇胸前,隨后喃喃捏了個訣,那灰褐色珠串霎時光芒大盛,引得一屋子郎中與奴仆都發(fā)出驚呼。
就連葉慎,也被眼前一幕震撼了,只道:“大師,如此小女就會沒事了么?究竟是何邪祟,還請大師立刻超度了他!”
待光芒漸漸熄滅,葉明薇才嚶嚀一聲,緩緩睜開眼睛。
葉慎正喜不自禁,妙華大師面色卻仍舊凝重:“阿彌陀佛,施主,還請借一步說話?!?p> 看來那邪祟厲害,連妙華都有些束手無策,二人準(zhǔn)備去偏殿,而那門前此刻卻筆直地立著一個少年。
“大師?!背恐p手合十,十分恭敬,“又見面了?!?p> 而妙華仔仔細(xì)細(xì)端看了這個故人一眼,沉吟片刻道:“施主們的劫數(shù),貧僧本不該插手,只是方才那位女施主身負(fù)鳳命,卻是極為孤絕兇煞,妄圖與龍命沖撞,這才昏睡不醒?!?p> 命格玄理,葉慎自然一竅不通,可見這情形,他也是暗暗驚異,沒想到妙華與楚蘅之居然是舊識。
當(dāng)朝丞相,暗暗窩藏著前朝遺孤,消息只要一傳出,謀逆之罪是要株連九族的,葉慎希望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卻忘了佛蓮寺本就是前朝興建,歷時百年香火不衰,與小主子有些牽連也實(shí)屬正常。
葉慎感念當(dāng)年大楚舊主的知遇之恩,可是威武侯謀反,楚朝覆滅,他卻不能眼看著這一家老小都因他的忠肝義膽送命,這才又入仕了新朝,庸庸碌碌,茍延殘喘,而妙華又何嘗不是為了保全一寺生靈而做出了跟他同樣的選擇。
當(dāng)年那場宮變,葉慎仍記憶猶新,好在先帝身邊的宦官李德全帶著年幼的太子及時逃出宮去,多年以來葉慎曾暗自找尋過他們的下落,可總是一無所獲,但是沒想到卻在這次下江南巡視水利時,又見到了當(dāng)年的小殿下。
他起初是不信的,盡管面前之人眉眼間有先皇后的影子,氣度也是昂揚(yáng)非凡,貴氣天成,直到那老宦官顫顫巍巍地從轎中走出,給他展示了當(dāng)年匆忙帶出的和田玉璽,葉慎才幾乎站立不住,慌忙叩首。
多年間被人戳著脊梁骨罵叛主求榮的無奈心酸與讀書人的執(zhí)拗一同涌上心頭,葉慎幾乎涕淚縱橫,楚蘅之站在他面前,眉宇淡淡,伸手將他扶起的力道卻格外沉重。
“我如今不過是一介草民?!?p> 這句話,楚蘅之在今日又重復(fù)了一遍,微風(fēng)乍起,少年身姿挺立如一支勁竹,仿佛那富貴權(quán)勢潑天的過往早已散作一縷云煙,在他心里沒有留下任何波瀾,只淡淡一笑道:“命格玄理,不過是信則有不信則無的東西,我此番來金陵,也不過是想來看一看這帝都繁華之景,現(xiàn)在既然開了眼界,也就不便繼續(xù)叨擾了。”
葉慎低低地嘆了口氣,當(dāng)即斬釘截鐵地回絕。
那老宦官時日無多,臨走前尋到葉慎,也不過就是希望他能護(hù)小主子周全而已,俗話說“燈下黑”,當(dāng)今皇帝又如何能想到丞相府里居然窩藏了舊主呢!
這二人僵持不下,一旁沉默許久的妙華大師卻在此時開了口:“善哉,施主既然與葉家有此機(jī)緣,也不是我等凡俗之力能夠化解,如今貧僧就將念珠贈予葉家小姐,還望能壓制住那位的怨氣,早日轉(zhuǎn)世超脫?!?p> “那邪祟這么厲害,居然連大師也收服不得?”葉慎急得連聲音都在發(fā)著抖,卻又無能為力,只是不管怎么逼問,妙華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那般慈悲憐憫,倒讓葉慎心里愈發(fā)惴惴不安了。
送走了妙華大師,葉慎又快步走進(jìn)女兒的廂房。
葉明薇背靠著軟枕,細(xì)白手腕上纏著那圈蜜色念珠,兀自發(fā)著呆,她大病初愈,消瘦了很多,連眼睛都沒有往日的神采。
“爹,女兒無事。”
面前的男人滿眼紅血絲,顯然被她的昏厥嚇得不輕,讓葉明薇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家中就她一個獨(dú)女,想必飛機(jī)失事,對她的爸媽也是一個毀滅性的打擊。
她鼻頭酸酸的,險些以為剛剛那種心臟的絞痛會要了她的性命,毫無疑問她是怕死的,尤其是在死過一次之后,那埋藏在黑暗里的恐懼被無限放大,令她又驀然回味起那個關(guān)于“葉明薇”的夢境。
原主的偏執(zhí)與怨念,在她目光對上楚蘅之的剎那一下迸發(fā)而出,不過一瞬間的心思萌動,她就遭到了“報復(fù)”一樣的反噬,這約摸就是她還魂奪舍要付出的代價。
絕不心動,絕不重蹈覆轍。
她想明白了這一層,但她還是被嚇壞了,在葉慎安慰了幾句之后,她伏在這個“父親”的懷里,放聲大哭了一場。
原書中葉明薇自喪母后就沒在人前掉過一滴眼淚,可如今葉明薇輕易打破了那層人設(shè)限制。十三歲嘛,本該是哭笑都肆意的年紀(jì),也不知道原主壓抑個什么勁兒,反正葉明薇哭完之后是覺得好受多了,瞅著自家爹爹衣襟上一片濕濕的淚痕,還有點(diǎn)不好意思。
自然,她哭得響亮悲慟,里外屋舍都能聽到,于廳前等候著的老太君與胡氏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葉明薇突然唱得哪一出,下人們更是瞠目結(jié)舌,在底下你來我往地刮起了陣陣眼風(fēng)。
楚蘅之作為一個外人,自是不知葉家大小姐的剛強(qiáng)性情,只皺著眉頭聽那嬌滴滴的哭聲,想起方才妙華大師的話,倒像是他攪得好好的丞相府雞犬不定似的。半大的少年,經(jīng)歷過生死離別,心境已然穩(wěn)重而開闊,半晌就打定了離開的主意,只待葉丞相出來就請辭,還這葉府一個清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