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終于,暮色降臨。南園里陷入一片沉寂,快至暮秋,星與月皆是冷色,庭院里刮起的風也是涼嗖嗖的。
葉明薇肩上搭著單衣,手邊放著厚厚一疊賬本子和志怪小說,她靠這些打發(fā)了一天時間,而云岫則在一旁繡花織絡子。都夜間了,她也不想熬眼睛,正好小黑湊了來,在她手邊討吃的。
楚蘅之不在,薛理也不知道去哪兒了,要是她今天不在這兒,小黑豈不是要餓著肚子?
葉明薇撫著它的脊背,想了半晌,將小黑抱起,準備收拾東西回自己的寢居。
她也還沒用飯,腹中饑餓難忍,而且沒個傳信的人,她這么癡等著確實不妥。
正準備走時,南園里屋的一側門打開,葉邵清邁步出來,面無表情:“廚房剛送了大閘蟹和奶酥,都還熱乎著,我一個人吃不完這些。”
葉邵清說話總說半截。
葉明薇眨了眨眼睛,知道他是什么個意思,但又實在喜歡他這傲嬌的小天使設定,所以故意反問了句:“所以呢?”
“……所以你愛吃不吃,明明肚子叫得我在里屋都聽到了,還裝什么裝?”
這話說的,連一直不茍言笑的云岫都破了功,葉明薇被下了臉面,但對著一個小孩子也置不動氣,只好恭敬不如從命,順便再等一等楚蘅之。
可當她進了門,看見滿滿當當一桌子的吃食,除了他說的大閘蟹奶酥,還有半只鹵鵝,蛋羹蒸蝦仁,另外還有好幾道清爽的涼菜和一大壺開胃的青梅汁,也難怪他說吃不完,這么多起碼得有三個漢子吃吧?
不過葉明薇也不好說什么,落座之后,看見那蟹黃澄澄的,格外肥美,凈手后就立刻自己剝起來。
時人為了吃蟹,特地發(fā)明出拆蟹的“蟹八件”,加上膏蟹是十分昂貴的吃食,尋常人吃不到,蟹八件就更不會用了。
自然,葉明薇也不會用這玩意兒,但她曾在網上看過拆解螃蟹的視頻,印象很深,遂拿出剪子小刀按照記憶那般操作,打開殼子后,用小勺舀出滿滿的紅亮亮的膏油,放進了葉邵清碗里。
此時男孩還在手忙腳亂地剝著第一只蟹,卻見葉明薇已然手起刀落,瀟灑地將那只蟹大卸八塊,連鉗子里雪白的蟹肉都拉了出來,裝進另外一個小碗,遞給旁邊站著的云岫。
這世上哪有主子處理吃食給奴才的道理,云岫就算想吃,也萬萬不敢接,甚至垂頭跪下,唯恐葉明薇再塞給她。
“沒事,你接著吧?!比~明薇好言道,云岫猶豫了好久,終究沒忍住,接過的時候千恩萬謝,隨即葉明薇又給她調了料碟,拿了雙筷子,自己低頭把蟹殼又完整地拼了回去。
“你不餓?”葉邵清皺著眉頭看她。
她當然餓,可是她吹了一天冷風,精神懨懨的,面對的大多又是油膩之物,根本沒什么食欲。
葉邵清摸不清她平日里的喜好,只讓小廝去問了廚房有沒有什么新鮮菜式,這才一股腦拿了這些。難得宴請,葉明薇絲毫不給面子,只吃了幾口素菜,抿了一點梅子汁,就又自顧自拆起蟹來。
她還是挺聒噪的,自己沒吃幾口,卻一直贊嘆這蟹肥美香甜,想來也是看他不太高興。
然而葉邵清不高興卻不是因為這事。
葉明薇是什么人他不知道?人前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的,她不喜胡氏和他們兄妹,雖未在外人面前流露,但是私底下可沒少甩臉子。但是他也發(fā)現,葉明薇確確實實變了很多,從前的滿腹心機似乎都有所收斂,變得溫和愛笑了許多,而這變化,恰恰發(fā)生在楚蘅之來到葉家之后。
與楚蘅之同過桌的就知道,他待人做事都極為周到妥帖,看見幾個弟弟妹妹的目光落在哪里,他就會起身用公筷布菜。
不知不覺,葉明薇似乎也學到了這點。
她身為長姐,始終把葉邵清當作小孩子的,看他面色不虞,又起了開玩笑的心思:“小小年紀,怎么老學著大人皺眉頭?”
“不用你管?!比~邵清嗆聲。
明薇不甘示弱:“不管就不管?!?p> 正爭論著,燭火忽然跳了一下,一直禁閉著的屋門忽然開了,涼風嗖嗖地灌進來。
門上雖懸著燈籠,但并不光亮,少年長身玉立,立在門檐下,還穿著書院里的天青色長衫,但面容晦暗不清。
楚蘅之進來的時候,葉明薇正端著蟹殼,往葉邵清碗里撥下那些膏黃,即便他在定定看著她,她也沒有止住動作,只待把那些都清理干凈,才問道:“義兄回來了?吃過了沒有?”
她桌前堆著滿滿的蟹殼,自己碗里卻十分干凈,又結合他剛剛看到的那一幕,不難想象剛剛她這個姐姐是何等殷勤。
楚蘅之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吃過了,我先回屋了?!?p> 話雖是這么說,但他又邁步走了進來,提溜著正在吃蟹肉的小黑貓的頸皮,準備一同帶走。
“等等?!比~明薇急了,“我知道義兄這幾天課業(yè)繁忙,恐怕沒有時間照料好它,不如還給我?小黑它餓了一天了?!?p> 可是楚蘅之走得很急,仿佛沒有聽見她說的話,所以葉明薇只得撂下飯碗追了出去。
“義兄!”
她頗堅持,聽著小黑嗚嗚直叫喚也十分心疼。他的確反常,連那快步而走的背影都透著十足的冷郁。
她一路小跑,跟著他來到他的寢居,看他打開門,剛準備落下門閂,葉明薇心一橫對準縫隙擠了進去。
她身形纖細,剛準備沾沾自喜,卻又發(fā)現自己被圍在少年兩臂之間,頓時笑不出來了。
小黑被他輕輕放去了地上,喵嗚了一聲就跑遠了,但是葉明薇不會有那么好的運氣,楚蘅之順勢關上門,順利落了門閂,女孩的背緊緊倚著門,被困在了呼吸相聞的方寸之地。
她是真得慌了,楚蘅之很高大,擋去了大部分光亮,葉明薇抬頭,額角卻在他光潔的下頜上擦過。
冰冰涼涼的,但她自己的體溫卻在極速上升,連呼吸都有些燥熱。
“義兄……”她等了他一天,此時此刻在這副情境下,事先準備好的說辭卻已經忘了一干二凈。
正猶豫著,卻聽見上方傳來少年低沉又沙啞的嗓音:“明薇,我失去了一個很重要的人。”
葉明薇身子一顫。
她沒有想到楚蘅之會主動提及這件事。目光慢慢移轉,依舊是少年不辨喜怒的那張面容,像是經年打造的最完美的面具,輕易撕扯不下來。
她決定不再詢問,躑躅間抬起手來,撫了撫他的脊背。
她能感受到他那剎那的僵硬,一寸寸的,在她手撫過的地方。
“那你也不能就此消沉下去啊?!彼荒茉囍参?。這幾日,他日日應酬,打馬球,早去晚歸,細細聞來身上還有一股淡淡的酒氣,故作堅強的人心里往往更難過,葉明薇想明白了這點,也就不怪他了,只喃喃道,“我雖不知到底是什么情形,但基本的道理義兄肯定都明白的,不管怎么樣,照著自己內心想要的活法就好?!?p> 楚蘅之本就對皇位無心,說起來那旁人孜孜以求的東西,卻成了他從小到大的枷鎖。葉明薇忽然有些舍不得,亂世里的梟雄不會只他一個,倒不如放他一回自由。
葉明薇知道自己人微言輕,但并不肯放棄這么一點兒拯救他的希望。
只是那時,她并不知道,楚蘅之內心渴求,早就換成了另外一樣東西。
少年的身體攏出一道兒陰影,久久的,沒有動彈也沒有回應,應當是聽進去了她的話。
葉明薇的手準備悄悄放下,畢竟她兩輩子以來都沒同人這么親密過,心里其實緊張得很。
只是,在她放下的時候,楚蘅之忽然往前抵了一步,壓著門,緊緊地將她抱在懷里。
果然,她的身上無一處不是溫暖柔軟。
葉明薇的腳微微懸空,被他突然的舉動驚到了,微微張開了一張?zhí)纯?,半晌沒動彈。
“義……義兄?”
她終于忍不住驚惶起來,抵著他的胸膛,不想讓他靠近,她甚至分不清那個到底是不是本能。肩上紅痣連同琵琶骨都在生疼,她將妙華大師的念珠拉起,往手臂上又纏了好幾圈,這才慢慢覺得心口舒服了些。
楚蘅之終于放開她,目光幽幽盯著那串念珠。
命格玄理之說,他本來是不信的。
但若她真是注定的鳳命,就肯定不會讓他這條尚在淺淵的所謂龍命觸碰。
難不成,她以后真要嫁給天家人?皇帝雖然年紀大了,但是幾個皇子卻是正風華正茂,丞相嫡女配皇子皇孫,原本也就是天作之合。
但是他心中極度不適。
尤其想到這個不過就是幾年后的光景,更讓他焦躁不安。
葉明薇見他久久未出聲,以為是自己嚇到了他,這才勉力擠出一絲笑容來:“我沒事的,義兄別擔心?!?p> 楚蘅之抬了抬眼睛。
小姑娘的嘴唇因那時的疼痛頓失了血色,看起來憔悴又可憐,卻還在傻乎乎地照顧著他的情緒,眸光懵幼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