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玉置龍一
因為不能確定錢百畝到底是不是抓錯了,徐鈺憫不方便直接上刑,而采用審問的方式。
審問的地點就在陳杜嵐家的柴房里,徐鈺憫和馬亥坐在椅子上,對面的錢百畝則被麻繩捆在椅子上。
名義上審問人是徐鈺憫和馬亥兩個人,實際上只有徐鈺憫在問,馬亥全程只是靜靜地聽著。馬亥覺得徐鈺憫找自己過來旁聽有兩個原因,一來確保審問過程的透明,防止徇私舞弊,二來徐鈺憫是想教授馬亥一些審問的方法。
審問過程并沒有拍桌子大吼,恰恰相反,徐鈺憫一直笑瞇瞇地,很平和地問話。
錢百畝也很鎮(zhèn)定,有問必答。
如果不是錢百畝身上捆著厚厚的繩子,氣氛就像是喝茶聊天一樣悠閑。
對話的內(nèi)容也像是喝茶聊天。先是聊小時候的經(jīng)歷,又聊到饑荒年代,再轉(zhuǎn)為談論十幾年來的政治時事。如同兩個老友在回憶人生。
馬亥聽著聽著就明白徐鈺憫的審問方式了,徐鈺憫是在試探錢百畝是不是本地人,聊的話題都是一些本地的話題。比如哪年發(fā)生了饑荒,哪年縣里公開點了兩個犯人的天燈,哪年稅重逼得有老百姓造反,哪年過兵打仗,還有本地一直種的農(nóng)作物,怎么施肥什么時候種。每個對話都蘊含著海量的細節(jié),這些細節(jié)只有長時間生活在這里的人才知道。做不得假。
錢百畝回憶得無懈可擊。徐鈺憫的所有話題他都接上來了。
有些話題甚至馬亥聽了都回答不上來,而錢百畝回答的天衣無縫。
比如徐鈺憫問,“四年前縣城門上有人被點了天燈,因為犯了重罪,你記得嗎?”
錢百畝點點頭回答,“怎么會不記得?那天我去看了,一共三個人被點了天燈,是老娘和兒子閨女,他們因為合伙害死了丈夫和爹被點天燈。我早晨天沒亮就去了,人已經(jīng)捆在上面了,正中午開始燒的,最后都燒的滋滋叫,叫的太慘,圍著看的小孩都被爹娘捂住眼,我沒有看完就不忍心走了。晚上回去就不停做噩夢?!?p> 審問進行了漫長的三個小時,越聽馬亥越覺得抓錯人了。按理說如果錢百畝是日本特務,很多本地的事他不應該知道,但錢百畝幾乎無所不知。如果是日本人喬裝打扮的,怎么能做到呢?
最后徐鈺憫又詢問了投毒的事情。村口那眼水井里已經(jīng)證實確實被下了毒,馬亥找了幾只雞,給它們喝井里打上來的水,那些雞喝了水很快就一聲不響地死掉了。
錢百畝矢口否認說是自己投的毒,聲稱自己只是趕路路過那口井,現(xiàn)場也只有一個目擊證人,而一個人看到的事情很容易眼花,也沒有說服力。他是被冤枉的。
……
“好了,審問結束。我確定了,不用再審了?!弊詈螅焘晳懡K于說。
“長官,我能走了?”錢百畝喜上眉梢。
馬亥站起來,要去給錢百畝松綁。馬亥很犯愁的是怎么給錢百畝道歉。畢竟自己關押了人家好幾天,一直死死地捆著,吃喝拉撒都像囚犯,還是黑牢里死囚的待遇,結果最后是個誤會。這該怎么賠禮?
“不,你不是能走了,而是死定了?!?p> 徐鈺憫忽然變了臉,語氣嚴肅地說,一點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徐鈺憫臉上的笑容已經(jīng)消失不見。
馬亥和錢百畝都吃驚地看向徐鈺憫。不明白徐鈺憫怎么會這么說?
“你回答問題都答上來了,沒有一點破綻。我相信我再問你一千個本地的問題,你也不會出錯?!毙焘晳懻f,“但是沒有破綻,就是你最致命的破綻。”
“除了為了偽裝專門背誦過大量信息的間諜,即使是本地人,也不可能什么事都一清二楚。”徐鈺憫說。
馬亥先是一愣,隨即立刻反應過來了。
之前馬亥感嘆于徐鈺憫問的有些事情自己都不知道,而錢百畝卻對答如流?,F(xiàn)在回想,自己當時就應該意識到不對勁。
錢百畝聲稱自己是窮苦農(nóng)民,大字不識的窮苦農(nóng)民。一個消息閉塞的農(nóng)民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呢?錢百畝連直奉戰(zhàn)爭的起止日期和戰(zhàn)爭過程都說得一清二楚,而本地的農(nóng)民只是知道那一陣子附近過了兵而已。
什么都不知道和什么都知道一樣可疑。
馬亥立刻出門去叫等候在外的民兵們進來。民兵們已經(jīng)準備好了,把捆著錢百畝的椅子踹倒,毛巾往錢百畝臉上一捂,開始提著茶壺澆水。錢百畝劇烈掙扎起來,掙扎地椅子砰砰響。
“你真是聰明過人?!瘪R亥對徐鈺憫說,沒有拍馬屁的意思,馬亥真是覺得徐鈺憫像狐貍一樣狡詐。
徐鈺憫笑笑,沒有說話。
水刑持續(xù)了半分鐘,民兵們把錢百畝臉上的毛巾掀開。馬亥和徐鈺憫走到旁邊,靜靜地看著他嘔吐、咳嗽、流淚和劇烈喘氣。
等錢百畝稍微平靜一些了,徐鈺憫用腳踩了踩錢百畝的臉。
“名字。”徐鈺憫說。
“錢百畝。”錢百畝眼神迷離,頭一晃一晃地,似乎有些神志不清了。
“再澆?!毙焘晳懻f。
民兵們又上前,毛巾捂上,澆水。屋子里又充斥著掙扎中椅子的砰砰聲。
“停。”半分鐘后,徐鈺憫說。
掀開毛巾,咳嗽、嘔吐、流淚、窒息般的喘息。
“名字?!毙焘晳懣粗橗嫲l(fā)腫的錢百畝說。
“錢百畝?!卞X百畝氣若游絲,聲音小的幾乎聽不見。
“再澆?!毙焘晳懻f。
如此反反復復,澆了十幾次。徐鈺憫一句廢話也沒有。他的逼供風格就是如此,和他長年打仗養(yǎng)成的果斷性格很像,簡單粗暴,沒有循循善誘和苦口婆心,只有命令和反復地上刑。錢百畝的體力很快就耗盡了,腹里的東西已經(jīng)全嘔了出來,臉上頭發(fā)上全是黃乎乎的嘔吐物。
中間錢百畝甚至昏過去一次,馬亥兩耳光又給揍醒了。馬亥在當兵方面拜徐鈺憫為老師,學生像老師,馬亥行事風格漸漸地也像徐鈺憫一樣粗暴狠辣。
“好了,灌水豬不管用了,燒鍋開水吧?!毙焘晳戇^了一個小時說。
“我真叫錢百畝!殺錯人了!”錢百畝聽到要用開水,嚇得發(fā)出一聲慘叫,叫聲是如此凄厲,仿佛被烙鐵撕破了嗓子。
民兵們立刻出去架鍋燒水了。徐鈺憫看著錢百畝腫脹發(fā)紫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
“我問的不是化名,是你的真名?!?p> “是真名啊!”錢百畝流起淚來,渾身哆嗦。
“到最后你一定會說實話的,只不過受苦時間長短的問題。”徐鈺憫說,顯然不相信錢百畝。
民兵們在空地上支了一口巨大的鐵鍋,底下的柴火熊熊燃燒,鍋里的水很快就滾沸了,咕嚕咕嚕冒泡。徐鈺憫單手提起捆住錢百畝的椅子,把椅子扔到鍋旁邊。
錢百畝看著沸騰的開水鍋,劇烈顫抖起來,開始大哭。
“你哭什么?還沒上刑呢。”徐鈺憫冷漠地說。
徐鈺憫找了一塊黑布,把錢百畝的眼睛和耳朵都捂上,讓他聽不清也看不清。然后錢百畝拿起一個裝水的舀子,舀了一舀子冒著白霧的熱水,倒在錢百畝手上。
錢百畝瘋狂大叫起來,幾秒鐘就把嗓子喊啞了。開水澆在皮上和刀子割在皮上是一樣的痛。錢百畝拼命地掙扎,力氣大地像是能把椅子掀翻,但馬亥一腳踩在椅子上,讓他動彈不得。
“捂上眼睛讓他看不見,他會比睜眼看著害怕的多?!毙焘晳懸贿厺查_水,一邊面色平靜地對馬亥講述,口氣冷淡地仿佛一個老師在給學生講述方程式。
“為什么?”馬亥問。
“他不知道自己哪個部位會受刑,也不知道哪一秒鐘疼痛會傳來。渾身上下都害怕到痙攣,提心吊膽的情緒會幾倍地加劇痛苦。”徐鈺憫解釋,這時他已經(jīng)倒完了一舀子開水,于是又舀了一舀子沸水,繼續(xù)往錢百畝手上澆。
錢百畝幾乎昏死過去。
“我還好奇一個問題。”馬亥忽然又問,“為什么你不問重要的問題,而是問他名字呢?他叫什么名字不是無關緊要嗎?”
“叫什么名字確實無關緊要。”徐鈺憫一邊澆著水一邊說,“但是這暗示他的心理防線有沒有崩潰,他如果說了真名,很快就會竹筒倒豆子,你問什么他答什么?!?p> 徐鈺憫又澆了四舀子開水。錢百畝的手已經(jīng)腫起來五六個象棋棋子一樣大的乳白色水泡,看著非常嚇人。沒有水泡的皮膚則呈現(xiàn)皮開肉綻般的紫紅色,似乎有鮮血正在順著手上的汗毛滲出來。
“我說!我說!”錢百畝忽然大叫,“我投降!你他媽的問吧!”
徐鈺憫把舀子端平,不再繼續(xù)澆開水。
“名字?!毙焘晳憜枴?p> “玉置龍一。間諜。隸屬關東軍。毒是我下的?!?p> 簡直是一問三答。
徐鈺憫把舀子扔回開水鍋里,解下玉置龍一臉上的布。馬亥站在旁邊,聽到這些話幾乎被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