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方才羅鐵如此張狂,老夫幾次示意你出言駁斥,為何一言不發(fā)?那日與老夫談買賣時無話不說的氣魄呢?怎么,令師在此,便只要斯文謙退了?”
送走羅鐵三兄弟后,有些醉意的李并由田輔扶著進了院門,大著舌頭絮叨起來。
此時前院東南角,灶臺周圍的昏暗處放了零星的新廚具、器皿,兩只火爐煮著酒器,姜湯的氣味彌漫開來。灶臺的兩個火眼燃燒著余燼,噼里啪啦作響,灶臺上放著兩盞油燈,火光照耀,站在左邊火眼前的樂燕神色有些恍惚,動作熟稔地從多層甑中取出菜肴來。
曇兒、李條各自拿了兩個酒壺進去正堂了,習珍、習宏兩兄弟站在院子靠西一側(cè),一人舉著一盞油燈,望著西廂半掩的房門低語著什么,聞言望向院門口,各自表情晦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卜金拎著棜案從正堂返回灶臺時,羅彩剛好端起一個放有銅杅的紅漆棜案離開灶臺。杅的形狀類似后世的大口缽,在漢時一般用來裝湯漿,這時由樂燕灌滿雞湯,羅彩轉(zhuǎn)身時便有些神色繃緊,如臨大敵地走了兩步,顛簸得雞湯溢了出來,隨即腳步一頓,望向樂燕神色遲疑。
卜金過去搶,羅彩一愣,雙方客套一陣,還是讓卜金搶過了棜案。卜金臉上帶著少有的含蓄笑容朝著正堂走,羅彩道了謝,如釋重負地拿過抹布、舉著油燈追上去,隨后兩人與舉著油燈、走向東廂的管佐擦肩而過。
剛才三女忘了關(guān)房門,考慮到可能有蟲子飛進東廂,送別了羅鐵三兄弟,管佐準備過去把門關(guān)了,笑著聽李并說完,他也沒回頭,心想李并之前的神色原來是這個意思,剛斟酌著用詞,隨著腳步邁入東廂門檻、火光照亮東廂,臉色突然一滯。
此時房間中心疊放著不少竹木材質(zhì)、形狀各異的大箱子,目測不少于十個,箱子上還放了十多卷草席、兩個木枰以及三個布墊,一側(cè)還靠著一白一黑兩塊門板大小的上漆木板。
火光被木箱木板遮住,房間深處的景象便有些昏暗,隱約間可以看到最深處的床邊多了一張寬大的黑色床前幾,床前幾上下也放了不少箱子,床上還疊了幾層新的麻布被褥。
漢時講究細分,一般統(tǒng)稱為一種事物的東西根據(jù)用途、形式不同,會擁有不同的稱呼。譬如馬,不提品種,只因為身上毛色不同,甚至局部毛色不同,就能有驃、骃、騅等十多種叫法,而箱子也是如此,根據(jù)樣式、大小、用途也能分出不同的類型來,甚至披上一層布,都能換一個叫法與用法。
眼下繼承了管佐的記憶,他知道這些箱子中不少都有特定的作用,譬如專用于盛放冠帽的木匴,專門盛放竹簡、書籍的木笈,有四足、專門盛放貴重品的木篚,這些刻著花紋相對比較講究、一般與士族權(quán)貴有關(guān)的箱子就放在最顯眼的位置,他幾乎一眼就看出來了。
此外,邊角橢圓、多用于裝財物的木篋也有兩只,還有個相對高、類似長方體的木箱名叫簏,此時蓋子已經(jīng)打開,口子向門口傾倒,里面沒有東西,看大小好像是用來放正堂那盞多枝燈的。
最多的當然是笥與笲。
笥與篋其實形狀差不多,就是邊角不是橢圓,是直角,用法上也不如篋有講究,什么都能裝。笲則是在笥、篋的基礎(chǔ)上裹了一層布。早年笲多用于婚喪事上,有特定的用法,及至漢末已經(jīng)是披了布帛的箱子的統(tǒng)稱,與笥一樣沒什么講究的用法。
此時不少笥笲開了蓋子,可以看到里面放了廚具器皿、糧食蔬果以及干貨食品。
光是這些,管佐第一時間就察覺到價值不菲,再加上正堂內(nèi)的案幾席子與油燈,以及根據(jù)分食制平均分配的每張案幾上都有的蒸魚、烤肉、雞肉湯、蓮藕、茭白、肉絲豆腐羹,還有石榴、桔子、干棗與芝麻餅……保守估計,僅肉眼可見的物品價值就上了兩千錢。
雖說聽說過不少世家大族招攬人送起東西來毫不吝嗇,可能兩千錢也不是多大的數(shù)目,然而第一次親眼見到這種景象,管佐還是吃驚不已,扭頭問道:“這些是?”
田輔挽著李并已經(jīng)跟到了門口,笑著望了眼站在原地的習氏兩兄弟:“令師、你李伯與叔父我的一些薄禮,還有你先前訂的木板,我叫工匠趕出來了,木炭、石膏也帶了一些過來,都放在此處。”
李并掙脫田輔的攙扶,率先邁向那些箱子,笑道:“小子,你看看……”才開口,管佐說道:“木板石膏我留著,其他我不能要。諸位的好意我……”
“小子!你究竟意欲何為?!”李并突然轉(zhuǎn)身,瞪眼喝道:“為何我等允你好處給你禮物,你便推來推去扭扭捏捏?你不要,送給那幾位大賢亦是好事,張口閉口好意心領(lǐng),我等良苦用心,你當真心領(lǐng)幾許?”
管佐一愣,習珍習宏樂燕等人快步趕了過來,田輔也拉了幾下李并,“李兄,說重了?!?p> “哪里重了?”李并怒目圓睜,厲聲道:“沒聽李條兄弟說啊,從未聽這小子提起過那幾位大賢,定然是這幾日遇到的!這些人裝神弄鬼,弄出什么私密途徑,見面都難,他便深信不疑!非親非故,當真是圣人不成?一無所求,一心救他于危難,令他得利?連這等好事都信,我等有意巴結(jié),送些薄禮,為何不信!”
“再者,方才幾日?你再看看他干的那些事!賣我贈送的木札,托你代賣那合書具……推拒老夫收為義子的心意,是老夫魯莽了些,然則我等以誠相待,怎能再以商賈之法相交,做出轉(zhuǎn)賣這等不義之舉來!當真以為家貧便可賣禮求財,老夫不會動氣?旁人不會閑言碎語?”
李并說到這里,習珍已經(jīng)過去撫背安撫,老人口氣舒緩下來,“今日遇上羅鐵之事,還欲推拒我等薄禮,好似我等送禮便是為了窺伺大賢行蹤,作行賄請托之舉——委實是不知天高地厚!念你年少無知,老夫提醒你,這些禮可不僅僅是禮,你今日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來日也盡早叫幾位大賢露面,休得多言!”
李并說得隱晦,管佐便也意識到老人也一樣把羅鐵的事往更深層次的方向上設(shè)想了。而禮物的背后也代表著李并、田輔、習珍等人對他的器重,他收下禮物,無疑也能向外釋放他與這幾人交好的信號,從而獲得一些有形無形的好處。
李并能第一時間從他的角度設(shè)想,還用這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管佐心中感動。老實說,他也不是沒有收下禮物的想法,剛才的推拒多半是真,但也帶了一些不舍得的客套成分。人嘛,總有幾分貪念的。
只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軟,眼下這些東西明顯價值不菲,他不知道自己收下之后還會不會有底線。眼下又有羅鐵的事在前,收禮難免落人口實,小心起見,還是想著不收了。
此時李并提到王李二賢,算是給他提了個醒,雖說習珍已經(jīng)知情,但李并還不知道,不能拒絕得那么快,此時便也沒有過多解釋,只是尷尬地笑了笑,看著李并由田輔、習珍等人勸慰著出去。
片刻之后,習宏摟著李并進了正堂,田輔、習珍驅(qū)散了眾人又進來東廂。
值得注意的是,田輔邁入東廂時朝習珍望了好幾眼,顯然是有心從習珍口中得知真相,只是習珍也不知道為什么,視若無睹,令得田輔也只能掩上房門,笑容生硬地說道:“老匹夫發(fā)酒瘋,二郎不必理會。他那性子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晚些時候定后悔自己這番話說的太重……來,想必你此時也無心用食,叔父再延誤你片刻,正好同令師與你說清楚一些事。你先別急著推辭,聽完再說?!?p> 中年掌柜說完后又望向習珍,見習珍視而不見,有些氣餒地當先邁步走向那些箱子,“這老匹夫素來一毛不拔,對你是真好。此中多半物什都是他此次買來送給你的。說是來日你當了掌柜,別人來此做客,不能丟了管家顏面。”
漢時有個相對細致的傳統(tǒng),就是注重席子的層數(shù)來表達對客人的禮數(shù)。光武帝劉秀時期就有“戴憑重席”的典故,及至漢末,這個社交禮儀依舊流傳在各個階層中。事實上管佐剛才也發(fā)現(xiàn)習珍、習宏等人座下的席子墊了兩層。
而且這年月但凡床、榻等家具以及室內(nèi)地面就坐的地方都要鋪席子,鋪了席子就算比較體面的家庭了。再加上木枰、布墊和一些書籍文具,以及果饌菜肴,的確會給管家長臉。
管佐感動地笑了笑,望向那比較顯眼的匴、笈、篚,田輔顯然留意到了他的眼神,說道:“這匴中冠帽,是你李伯為你弱冠準備的。木笈之中藏著練字的木札、紙,作為你平日練字之用,往后沒了可以再去端木堂拿。得知你賣他所贈書具木札,尚且令得伍喜朝小八抱怨,便送了這合篚,篚里是幾餅金與幾貫錢,合計三金?!?p> 田輔開了篚蓋,一枚大圓餅金與一枚馬蹄金放在其中,此外還有五貫錢與八枚小圓餅金,各自散發(fā)著金屬的淡淡光澤。
管佐頭皮一陣發(fā)麻。
漢時通行的金子一般有圓餅形與蹄形。
圓餅形分為兩種,大的重一漢斤,小的一漢兩,蹄形則分為馬蹄金與麟蹄金,麟蹄金有時也稱為鹿蹄金。
蹄形金一般就是一漢斤形制,而漢時所謂的一金,其實就是一斤金的價值。也就是說,田輔說的“三金”就是三斤金,按照襄陽如今市面上的金價,也就是三萬四千五百錢。
三萬四千五百錢……
這無疑是一筆巨款。
南城門附近一棟修葺得相對不錯,半土半木結(jié)構(gòu)、石灰抹墻、帶小花園的普通住宅才價值一萬四五千錢。
襄陽城外最豐沃的田地今年的普遍價格也是一畝一萬……呃,田地在這年月無疑很貴,不過按照漢律,商賈名下不能有地,起碼自己這種層次,暫時不用考慮了。
商人還不能坐馬車,不過也該學騎馬了,一匹成年馬、驢賣一萬錢左右,就算不學,再花個一兩千買個精致的車板或者簡陋的車廂,組成馬車運人送貨賺錢也不錯。
到時候有車有房,還有存款……
這已經(jīng)算這年月比較體面的生活姿態(tài)了……
管佐有些心動,隨即反應過來,有了這三萬余錢,等于管扶成親需要的一萬聘金與兩萬左右的酒宴錢都有著落了。
這也太巧了……
夸下??谙氘斦乒?,隨便定下個三萬錢的目標,才過了兩晝一夜,這就都可能實現(xiàn)了?
就連數(shù)目都能對上……
心中因為這份巧合覺得古怪,畢竟是筆大數(shù)目,管佐第一次遇到,心里自然不踏實,還要拒絕,就見田輔蓋上蓋子,望了眼習珍,說道:“這些錢也不全是給你的,你李伯有心叫你與二位大賢平分。往后有了這些錢,你等也不會再做賤賣詩詞,轉(zhuǎn)賣贈禮這等不成體統(tǒng)之舉。他意欲如此,以他的脾氣,想再退回去是不可能了。二郎不妨另找個法子回禮,免得送來送去,到頭來各自不愉快,這錢又還在你手里?!?p> 管佐苦笑了一下。雖然接觸的時間尚短,但依照李并的性子,好像真的可能這樣。三金畢竟不是小數(shù)目,等價的物品根本不是他現(xiàn)階段能夠接觸到的,房子馬車這些想來李并也不缺,對于怎么推拒掉這份禮物,管佐一時間倒是有些犯難。
田輔拍了拍其中幾個木笥與一個木笈,“這兩合藥材、果饌,還有這合木笈中的書冊,則是令師帶來的。阿陵前幾日心緒不寧,你嬸嬸也自張醫(yī)師口中知曉你近來體虛頭疼,昨日叔父上習府登門拜訪,便與他提了提?!?p> 離得那些箱子近了,口鼻之間開始縈繞各種各樣的食物味道,還有草藥的氣味,有些怪異。視野中,那寬大的黑漆床前幾上的擺設(shè)也一覽無余,此時床前幾上下放了近十個箱子,多半是木笈,案幾上還留了個位置放著一張小書案,那書案上擺著文具,分明就是李并之前送過來、他又叫田輔轉(zhuǎn)賣的那套。
管佐望了眼那個篚,暗嘆一口氣,隨后將油燈擱置到木箱上,朝習珍拱了拱手,“多謝老師?!?p> 習珍搖搖頭,臉上流露出一個復雜難言的和善笑容,“笈內(nèi)的書冊得空看看,我在其中做了注,權(quán)當溫故知新。記得,過猶不及,書中之言,便是我的注箋,盡信不如不信。往后……若有不懂之處,不要嫌麻煩,盡管來習府找我?!?p> 習珍從來沒邀請管佐去過習府,這時不提去五業(yè)曹找,讓自己直接去習府,已經(jīng)有很明顯的示好成分,管佐不由笑道:“一定。”
他望向田輔,便見田輔笑容牽強疑惑地轉(zhuǎn)過身,朝著床邊過去,“這兩合廚具器皿,還有被褥啊,是叔父的心意。這兩合笈內(nèi)則是我羅氏諸多掌柜編纂的商賈書,都是前輩經(jīng)驗,也不乏后人做注。你李伯求到我,叔父只好將私藏的帶過來了。其內(nèi)尚有大宗的教誨注解,你得空不妨看看。不是田某自夸,這笈內(nèi)的竹冊可謂商賈中的《奏讞書》。二郎可得小心保管,改日謄寫后記得還我?!?p> 《奏讞書》是儒生入官場必讀的律法指導書之一,其內(nèi)寫的基本是假借古人判案定罪的故事,涉及大量官場律法、難案疑案的評判標準。在管佐看來,奏讞書還有這年月硬偵探短篇小說的味道。
這兩箱笈中居然有相當于奏讞書的商場指導書存在,還有羅家家主的教誨注解……這起碼意味著羅氏諸多掌柜對商賈事的重視,在羅家麾下當掌柜似乎不錯?
而且,能擁有這種書籍,明顯代表著羅家家主對田輔很重視,而田輔把這種商業(yè)指導書都送過來了,儼然對自己從商寄予厚望,是不是也意味著羅家家主在自己當掌柜這件事上,沒有參雜什么險惡用心?
管佐想著,朝田輔拱了拱手,田輔擺擺手,笑著又拍了拍床前幾下的兩個木笲,“果饌?cè)飧删疲彩俏規(guī)淼?,不過都是五業(yè)曹市的太白樓送你的……那酒樓原名四方樓,位置有些偏,也不知你知不知曉,今日正式易名為太白樓。酒樓掌柜陳道陳子路與我乃過命之交,亦是明公心腹,知曉羅氏此番在劉荊州面前得益與你有關(guān),今日叔父尚且要招待公佐、公達,便送了一些薄禮過來?!?p> 商賈之間用比較實際的手段相互交好管佐倒是理解,就是不知道那陳掌柜知不知道自己的那些惡名與年齡資歷,要是知道還能這樣做,這份氣度他確實需要好好感激。
說起來,五業(yè)曹周邊的集市因為相對規(guī)模不大,沒有圍墻,嚴格來說不算漢時真正意義上的集市,更像是位于學校周邊的商業(yè)街。相較于其他集市一應俱全,那邊基本就是針對士人衣食住行、休閑娛樂的店鋪。
因為五業(yè)曹中基本是世家子弟,那邊的商鋪普遍也比較有檔次,消費水平也高,管佐當然去不起,不過就那么兩三條街,不到五十戶的商鋪,逛上兩圈也就記得了,再加上時常有同窗稱贊四方樓的酒菜價格公道,俳優(yōu)講笑話的水平頗有《笑林》神韻,請的比較固定的幾位倡伎歌舞的技藝也好,對四方樓自然有個輪廓。
想來那一片因為學習氛圍濃郁,受到孟母三遷的典故影響,地皮價格也可謂寸土寸金,不走關(guān)系是沒法在那一片立足的,管佐想著四方樓的種種標簽,目光低垂若有所思,嘴角則因為太白樓真正意義上的現(xiàn)世微微一彎。
田輔走回房間中央,搬了幾個木笥翻找著什么,“昨日要小燕過去幫忙,你沒向小燕說,我此前與小燕已說了此事。小燕如今已經(jīng)知曉,也已征詢過樂家大郎的意見,應允下來,明日便過去。你昨日不是說會同去嗎?太白樓陳掌柜送這些贈禮過來,亦是有心見見你這位新晉掌柜?!?p> 管佐舉著油燈照過去,就見田輔幾次打開的笥笲中放著不少精致的東西,從方扇、拂塵,到布帛、釭燈、熏爐不等,看起來都價值不菲,不由咽了口唾沫。
田輔從一個竹笥中抽出一枚一尺竹簡,起始的“太白樓一”四個字被扣去半邊,余下則是“太白樓陳道拜問起居”。這幾個字都是用楷書寫的,像模像樣的,至少比他寫的好。
這種竹簡扣去邊角做記號的形式在漢代比較常見,與虎符相似,一邊自留一邊送人,也有合并一處作為憑證的意思。管佐記得這種手段多用于軍隊通過關(guān)隘時士兵所持的符劵上,退伍的士兵——尤其是老兵格外喜歡用這種形式傳遞消息、作為憑證。他想著,便也多看了幾眼田輔遞上竹簡時有些老繭的右手,隨后接過竹簡。
“明日我若無急事,自是與你一同過去。不能去,則叫阿陵文瑛陪著你。你便給叔父幾分薄面,屆時拿著這竹簡見一見陳掌柜。他實則也有事找你。此次造紙作坊開設(shè),修葺亦或重造,亦或往后作坊工人的每日用食,定少不了庖廚準備飯食,陳掌柜便想與你商議商議,看能不能酒樓出庖廚,將這買賣談妥了?!?p> 田輔拍了拍管佐的肩膀,笑道:“今日這宴席飯菜,多半也是太白樓的廚娘做的,說是要叫你看到他們的誠意。二郎稍后不妨品鑒一番,再好好想想合作之事?!?p> 田輔頓了頓,話鋒一轉(zhuǎn):“我觀李條兄似乎也有心叫小燕去造紙作坊當廚娘,你不妨與小燕也好好談談。不過,叔父以為,此事小燕還是不要插手了。她若拿了‘永正’招幌,往后有的忙,陳掌柜興許與她也要談買賣,困在作坊這等偏隅之地,穩(wěn)是穩(wěn),前途不大。不如跟著陳掌柜學學,她還年輕,有你幫襯,未來興許能做到鹿鳴樓那等地步?!?p> 鹿鳴樓在南市酒樓中排在中等偏上,主打荊州中部的名菜,就在東亭街西北角那一片,距離鬧市也近。掌柜的姓郭,是個三十余歲的美嬌娘,但這些年來只聽說鹿鳴樓慢慢做大,也沒聽說鹿鳴樓惹上麻煩、郭掌柜被人騷擾。
坊間流傳郭掌柜背后有背景通天的男人,這種艷聞流傳極多極廣,管佐作為東亭街的一份子,便也聽過幾次。此時看田輔那略顯曖昧的眼神,儼然有類比樂燕與郭掌柜的意思,管佐心想田輔明顯是喝大孟浪了,躲閃了一下目光,“這事先不急,田叔可否說說作坊掌柜之事?叫我做掌柜……別說羅公子了,我其實也有疑慮,會不會……過于草率了些?”
田輔望向習珍,目光之中火光熠熠。
習珍依舊視而不見,微笑道:“不必輕賤自己。此事乃羅、習二家大宗與諸多宗親合議,絕無草率之理。你也無需惶恐難當大任。此次我等實則會開設(shè)多家造紙、雕刻作坊,你掌管的僅是其中之一。眼下我等亦已收并了一家造紙的小作坊,用以輔佐你,往后會有工人負責紙漿熬制,你便操持作坊日常之事,領(lǐng)著管事、工人一同研磨新紙便可?!?p> 管佐一愣。原以為兩家大宗叫他當掌柜別有用心,這時候不把雞蛋放在他一個籃子上,倒也符合那種大人物的做事風格,多多少少解除了他的一些顧慮。
不過才一天多,甚至兩家商議過后至今可能不到一天,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居然就已經(jīng)收并了一家造紙作坊,還買下了一個大作坊……
之前與習珍在房間里私談,管佐也從習珍口中知道習珍之前其實只拜訪了五個人,宋忠此時還不知道印刷術(shù)與拼音的事,這時感受著兩家的雷厲風行,也能判斷出羅氏、習氏明顯是想快人一步,撈到更多的好處。
這表明兩家不是劉表、蔡瑁等世家的附庸,而是自成一個體系,在某些領(lǐng)域應該也不需要看那些最頂尖的大族臉色行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羅、習兩家與蔡氏這種荊州頂尖的世族在一個階梯中。
但到底是在劉表麾下做事,卻只通知了龐德公、司馬徽以及劉備麾下三名從事中郎,還敢這么雷厲風行地針對輿論領(lǐng)域進行擴張……
管佐自覺隱隱抓到了什么,不由微微屏住呼吸。
習珍笑道:“紙坊掌柜暫且不用多有資歷,誰都能當,我自不瞞你,族中亦有后生晚輩毛遂自薦,如子堅這般,或說垂拱無為,不亞于養(yǎng)虎為患。意見頗雜。羅世叔與族叔堅持令你當掌柜,亦是因為雕刻之事少不了你?!?p> “我等查過水曹簿籍律令,亦問過南市市長,那戊二十八戶院側(cè)河道能用于排污,除卻周圍人多眼雜,尚算良宅。造紙是否選在那里,待往后再議。今日諸多工人搬到那里開始熬制紙漿,也可以再搬。買下那里,蓋因雕刻的買賣端木堂本就在做,索性就近以戊二十八戶為雕刻商鋪,亦作印刷作坊之用?!?p> 習珍垂目沉默片刻,說道:“往后端木堂的工匠會在那里做活。公達會指點工匠雕刻《說文》陽文,你則按照拼音之法重新拆字排列,乃至指點匠人學習拼音,雕刻拼音……此事你亦有重任,有掌柜之職,則能便宜行事?!?p> 這是用職位來壓人,對于自己這個階段來說,算是相對合理的安排,管佐想著,沒有做出回應,習珍又道:“此次我習氏亦有心培養(yǎng)一批匠人。此事我已與你那位李伯談過了。往后他會受雇我習氏,教授習氏門人巧匠之法,與端木堂匠人共謀雕刻之事。屆時小金會從旁輔佐你,你兄亦可加入作坊?!?p> 管佐張了張嘴,習珍說道:“此事小金知曉,已經(jīng)同意了。你且安心,舉賢不避親,再者,有子堅之事,你在作坊之中有幾個親信亦是好事。實則作坊事務屆時國盛兄亦會在旁照拂,絕不會容任何人惹是生非。你只管做事,不必多想?!?p> 這些安排把管佐的親朋好友拉攏到一起,惡意一點想,有點全方位控制的意思,不過總得來說利大于弊,管佐便也閉上嘴,心想卜金從實習賬房一躍成為掌柜心腹,想來是會同意下來,只是卜金一向自認比管佐圓滑練達,徒然被強行成了管佐的心腹,不知道心里會是什么感受。
另一方面,印象中習家是書香門第,門下的客僮要么做農(nóng)事,要么是游俠文人,與商賈事有關(guān)的人幾乎沒有,工匠更是得不到重視,此次側(cè)重點的改變雖然比較細微,但管佐總覺得習氏在準備一些大事。
再加上之前對于羅、習兩家背著劉表搞事情的猜測,工匠、輿論導向、劉備……這怎么看都像是要利用輿論支持劉備與曹操打仗的節(jié)奏啊。
他倒也只是懷疑,就是想到了,心跳不由快速。
而且,此時明確習家依附劉備,心里倒是有些緊張。
他如今依附習氏、羅氏做事已經(jīng)不可避免,這就代表著即將真正進入到世家斗爭的泥潭里,往后管扶、樂家、李家肯定也要受到牽連,這些人身在其中,甚至連選擇權(quán)都沒有,很有可能任人擺布……
雖說不投靠習氏、羅氏,再過兩年,曹操南下,荊州戰(zhàn)亂瘟疫爆發(fā),這些人同樣連選擇權(quán)都沒有,自己提前讓大家都背靠世家,反而算是未雨綢繆,但這個層次的斗爭畢竟不確定因素太多,還可能涉及到性命,他也怕自己沒法保全大家,沒法做到盡善盡美。
“明公叫我照拂,亦是羅氏那幫小子似子堅一般自詡不凡之人太多了。也難怪你李伯看不上羅氏年輕一輩收作義子,一心要選你?!毕惹疤镙o望著地面一直沉默不語,此時抬頭看了看管佐,笑容愈發(fā)生硬地說道:“不過我平日有事,興許顧不上,先前思量,準備叫犬子去你門下學習一番,算是兩全其美。往后犬子便是二郎你的弟子,定會秉持弟子之禮。二郎可莫要推辭?!?p> 管佐“???”了一聲:“田兄會的比我還多,我怎么教得了?!?p> “小佐不必擔心。”習珍笑道:“公達往后負責監(jiān)督工匠雕刻《說文》,明日便會退出五業(yè)曹。過幾日亦會帶幾人到你門下學習拼音。你若不嫌棄,他便幫你一同教授弟子。拼音之法需要普及,有他在,亦能事半功倍。龐德公尚且說過,拼音為地方之言,最好能開辟官話的注音之法。公達學了,往后方能與五業(yè)曹諸位大人一同研磨此事。此等一舉多得之事,小佐切莫推辭?!?p> 沒想到那些大儒還有開辟官話拼音的想法,還真是有野心。不過,有習宏在,有些事情似乎也好做了……
管佐想著,田輔沉聲道:“這事就這么定了。叔父再多嘴一句。二郎啊,你做掌柜是天時地利人和,但商賈事中意欲人和,便要見利。道理你理當清楚。教書與作坊如何舍取,你好好思慮。實在無法兼顧,也可當個賬房不管事,一心教書,乃至不顧作坊之事全心教書,都是可以的?!?p> 習珍也附和道:“對,商賈與經(jīng)師,二者不可得兼,世人誰都會舍商賈取經(jīng)師。你不妨細想一番,與親朋好友也商議商議。”
管佐微微一笑,包括之前以三位從事中郎為延伸,暗示他官位是“要事”,看得出來,習珍打心眼里不贊成他從商,希望他入仕或者成為經(jīng)師。想來在他坦白楷書、拼音的原作者之后,這個意愿更重了。
田輔又道:“話說回來,不管何去何從,那石槽內(nèi)的原料,錢我等會另算給你。若要當掌柜,先前你與端木堂定下的契約屆時與掌柜的契約一同商議。對了,掌柜的月錢暫定三千,若作坊在你操持之下順當穩(wěn)妥,月錢還能再漲五百錢或一千錢,分利也無不可。這是我等定下的月錢,二郎斟酌斟酌,若有志當掌柜,對月俸尚有異議,屆時可以再議?!?p> 三千錢是實習工資?!
管佐呼吸一滯。
這年月作坊工人包吃的情況下月俸最多不超過五百錢,不包吃頂多也就一千錢,能一上來就每月三千,這是真將他當成掌柜級別,乃至更重要的人物看待了。
印象中,此時兩百石官才每月一千錢、谷九斛,依照這時襄陽的米價折合成錢也就近三千錢。雖然不知道羅氏、習氏給其他非奴仆形式的掌柜是不是都這個價,但這個月俸絕對不算少,甚至比絕大多數(shù)底層的個體戶掌柜賺的都要多。而且,這還是底薪,往后如果做的好,還可能分利……
這年月分利拿提成的情況應該并不多見,可能只作用于一部分職位,也有可能就是“賞賜”的另外一種比較體面的說法。
如果加上分利,以及未來可能有的油水……
管佐咽了口唾沫,還要先推辭了那些原料的報酬,就聽門外有車輪馬蹄聲靠近,片刻之后,有人在院門口喊道:“老田!李兄!出來迎客了,哈哈!”
那陌生男子的笑聲頗為豪邁渾厚,隨即還響起田陵遲疑著讓樂燕曇兒添置碗筷的說話聲。
田輔卻表情一滯,快步走到南窗邊,掀開窗簾看了一眼,隨即將窗簾邊角的細繩繼續(xù)纏回窗邊的木釘上,臉龐凝重而刻薄,“到底是跳出來了……”
管佐疑惑地眨了眨眼,田輔沉聲道:“二郎,叔父長話短說,來人之中有小八三叔父李和李叔孝,掌管端木堂工匠。此次被明公安排到你麾下督管雕刻之事,與子堅一般,原就多有微詞……”
“老三,你怎么過來……”屋外李并大概已經(jīng)出了正堂,還沒說完,院門口又有個陌生男子的聲音笑道:“李兄,伍某可算找到你了!”
屋內(nèi)田輔還在說:“我羅氏各個店鋪攤位有條例,管事當值之時不可擅離,今夜由他值夜,他敢違令前來,定是心意難平,來尋你麻煩。這出聲之人……亦當是他的依仗之一?!?p> “呃……元思啊……國盛,老三帶著元思來了?!狈块T開了,李并一邊說一邊望進來一眼,臉色顯得有些厭惡,還夾雜著一些疑惑。
田輔朝李并抬手壓了壓,仍低聲道:“伍氏二房伍遵伍元思,亦是伍壹的叔父。此人既已來此,你當掌柜之事必定傳出去了。不出三日,此事定會鬧大,你再想當掌柜……許有變數(shù)?!?p> 管佐捏了下油燈燈柱,感覺手中有汗。
習珍皺眉低聲道:“國盛兄會否過慮了?我聽說李和似也是羅世叔器重之人?莫非……另有隱情?”
話音剛落,李并朝著院門外厲聲道:“小八,你等怎又回來了?還不扶子堅去休息!”
院門口那率先出聲的男子又豪邁地笑道:“李兄莫要訓斥我家侄兒。子堅心意難平,難得他如此好勝,驅(qū)趕作甚?晚輩比試,我等自當成全才是。你也不要管此事了。元思兄有意向你討要筆墨,商議字畫碑刻之事,纏了我許久,煩得我連事都做不了了。你自與他去談,我留在此處,正好見識見識管公子的商賈之資。老田,還不出門相迎?不會喝醉了吧?”
那人說完之后,田輔捋須朝習珍挑了挑眉,露出個不出所料的表情,“我等如此身份,怎會輕易犯下忤逆明公、無視規(guī)矩這等錯誤……往好了說,而今都是為了羅氏好,各走各的路子罷了?!?p> 田輔搖搖頭,拍上管佐的肩膀捏了一下,“二郎勿憂,此事有變數(shù),然則變數(shù)不大。至多便是今日輸一次,名聲差些。往后好好彌補便好。二位大宗定下的事,又豈是子堅贏一次便能反悔的?!彪S后當先出門,拉著李并朝院門口而去。
田輔那語氣到得最后聽來其實已經(jīng)有些底氣不足,習珍臉色鄭重,邁步走向門外,“我在,勿憂?!庇值吐晢柕溃骸拔樽臃脚c你尚有來往嗎?”
管佐舉燈跟隨,愣了愣:“伍子方?”
“便是……伍壹?!?p> 管佐是第一次聽說伍壹的字,跟著習珍邁出門,察覺到習珍說出伍壹時有所顧慮的口吻,還要解釋自己已經(jīng)釋懷秋試未過的事,便聽到有人聲穿透院門口田輔等人的寒暄聲:“管兄,昨日一別,未曾想今日又見面了吧?”
那聲音頗為友好,正是伍壹的聲音,管佐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扭頭往院門口仔細瞧了幾眼,見得伍壹站在人群后方,難得一臉謙和友善地從人群中擠出來問好,不由一愣,吶吶開口:“是伍公子啊……”
火光下,伍壹表情一凝。
不久之后,豆火與火把匯合,眾人寒暄問好,其樂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