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睡讓人釋懷。
第二天一早,沈若喬在一種久違的泰然中自然醒來,神清氣爽,直到走進教室看到莫婷婷空空的座位。作為“受害者”,她有些緊張,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憑空對她施加傷害的人。不過不久后,她得知,莫婷婷休學了。
早讀時分,消失一整晚的柏常青出現(xiàn)了,他讓若喬一起去辦公室。
辦公空間不大,整齊地擺放著八套桌椅,略顯緊湊。柏常青的位置在最深處,若喬隨他而來,幾乎是靠墻站著。柏老師桌上書目繁多,堆得高高的,一疊疊書當中端正地擺著一小幅鄧麗君的照片。照片上的美人靜靜地微笑著,此時此刻,就像是柏老師的某位朋友。
柏常青給若喬搬了個凳子,示意她坐下,自己坐定后順手理了理書案,說:“昨天嚇壞了吧。”
他頓了一頓,看若喬平靜如常,接著說:“昨天莫婷婷被送到了醫(yī)院,晚上被送回家,我和劉校長跟著一起過去的。她的家庭……有些問題。她的父親,嗜賭、酗酒,以打工掙錢的名義長期生活在外地。母親是勞動婦女,沒有文化,在一家漁網(wǎng)工廠做工,除了莫婷婷之外還要養(yǎng)一個弟弟。醫(yī)院診斷莫婷婷患有輕度精神分裂和抑郁癥。”
若喬已不再驚訝。柏常青見她神色淡然,以為她還在生氣,便更加謹慎地說:“劉校長和我都建議莫婷婷休學一年,調理身心,可她母親對‘休學’這兩個字似乎特別敏感,以為學校把她女兒開除了,哭了一晚上,連帶說了很多她們家里的情況。劉校長也勸了一晚上,她母親才終于答應下來?!?p> 柏常青不知道蕭梓舟已經(jīng)把事情原委向若喬交待過了,只見若喬靜靜地點頭,心中更是不安。
“她母親自己沒機會受教育,承擔姐弟倆的生活與學業(yè)已屬不易,如今女兒精神方面還出了些小問題,這對于一個農(nóng)村婦女來說,很難接受。我們代表校方答應她,七中會長期保留莫婷婷的學籍,等她身心狀態(tài)好一些,隨時可以回來上學。為了這個,劉校長還專門寫了一份承諾書,才算勸下來”,柏常青意味深長地看著若喬,說:“對于莫婷婷來說,把病治好,繼續(xù)讀書,才有出路。你是一個懂事的孩子,莫婷婷是有問題、有錯誤,但歸根到底,可憐。這件事情上,我……我想自己有義務站在她與她的母親一邊,代她們懇請你、以及你的父母理解和原諒。”
沈若喬第一次聽到柏常青以商討甚至懇求的方式說話,她有些意外,停了半晌,慢慢道:“柏老師,我確實受到了一些沖擊,情緒上也有一點波動,我的習題冊……也沒有了。但是……從您說的情況來看,莫婷婷她……不算是故意,所以,我不會怪她的?!?p> “嗯!”柏常青緊張的神色頓時被一臉欣慰蕩漾開去,他站起身來說,“能得到你的諒解,莫婷婷恢復后一定會很感激的。我也很感激,先替她和她的家人謝謝你!如果因為習題冊的事,學習上有什么問題可以隨時告訴我,我來幫你解決。”
若喬點了點頭,正欲轉身離開,柏常青的話此時已經(jīng)在她腦袋里回放,她停下來,鼓起勇氣回到柏常青身邊,釋然地問:“柏老師,其實我才是受害者,若不是陳方圓阻止及時,誰都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說實話,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有些后怕??墒菫槭裁茨驹诹硪贿??難道,我不值得同情嗎?”
此時沈若喬音調平和、面色溫潤、不露悲喜,與平日里一驚一乍、動若脫兔的她判若兩人。柏常青剛剛表露出的欣喜又被往日里的嚴肅蓋住了,他喝了口水,緩緩坐下來,似乎準備回答一個很宏大的問題。
“因為在這件事上,你完全有理由追究責任”,柏常青說,“你有十足的證據(jù)、道理以及能力向莫婷婷追責。”
柏常青繼續(xù)說下去,神色越發(fā)凝重:“可是……可是這樣一來,莫婷婷這個孩子、她的母親甚至她的整個家庭,就幾乎沒有指望了?!?p> 說完,柏常青抬頭望向沈若喬。一瞬間,沈若喬竟發(fā)現(xiàn)柏老師的目光中滲透著無奈,只聽他繼續(xù)說:“你可能理解不了。我是從那樣的環(huán)境中走出來的,我知道,不能讀書對于當年我那樣的學生和我們的家庭來說意味著什么。我多少還占著一個性別優(yōu)勢,而中斷教育或檔案污點對于農(nóng)村女學生的打擊更大,幾乎會斷送她們的一生。所以,你的原諒,也是拯救?!卑爻G嗾f完最后這八個字,校園里不早不晚地響起了歡樂跳躍的上課鈴聲。
沈若喬回到教室的時候,劉振彪已經(jīng)對著答案,朗讀課文般地把一道等差數(shù)列題講到了一半。從門口到座位,短短數(shù)米,她卻能感受到蕭梓舟的目光迎接著她走進來、走到自己座位坐下。
她依然坐在那個窗邊。
在這個窗邊,她看過江盛脆弱的希望如何點亮全校師生的愛心,溫暖整個寒冬;同樣在這個窗邊,她感受過無邊的恐懼與陰暗如何吞沒瘦小的莫婷婷,使其力大無窮又噤若寒蟬。
在這個窗邊,她還收獲了陳方圓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救援、劉伶俐不動聲色的關懷和許楠堅定不移的支持。
窗外,微風吹來了小雨,像是冬日不舍的眼淚,又似春天帶來的見面禮。柏常青的話如這飽滿又溫潤的雨滴一般,敲打在若喬心上。
如果沒有臨時起意多問一句,柏常青的一番懇求反倒令若喬覺得委屈。轉身之際,她似乎剛剛意識到,如果沒有陳方圓及時阻止,她指不定受到了怎樣的傷害。那一刻,她心頭一緊、鼻子一酸,后怕與不服占據(jù)了她的情緒。但她瞬間止住了眼淚,回過頭去把自己的疑問提出來,才有了柏常青那至關重要的八個字。
小時候,外婆曾經(jīng)用溫吞樸素的語言教導姐妹倆——得理且饒人。那是很久以前的記憶了,若喬一直迷迷糊糊地記著。如今,柏常青的話與外婆的教導穿越了時空,碰撞、回響,從童年向未來擴散開去。若喬仍坐在窗邊小小的一方座位上,卻感到眼前與心中的世界一下子變得很大很大,相比之下,被毀的物理習題冊、跟不上進度的復習甚至眼前劉振彪這枯燥無味的數(shù)學課……這些現(xiàn)實的煩惱都變得很小很小。
Spring is in the air.
若喬在數(shù)學試卷上寫下了這句話。
終于,春天來了。若喬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盼望春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