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多雨。
日久山麓便積起了一大片的湖,湖水清澈見底,湖底有五色彩石,在長年累月的沖刷下已經(jīng)圓潤如玉。四處溪流匯聚,草木繁茂,離湖不遠(yuǎn)處有一亭,是當(dāng)年簡溪上為蕭衣言所建,名為落葉亭,是云心無事最愛流連的地方。
初夏的天氣總是多變,云心在湖邊玩水,忽覺身側(cè)變暗,抬頭看才發(fā)覺剛才還一片晴朗的天已經(jīng)密布烏云。
山雨欲來!云心想著,輕輕甩了手上的水,拾起放在一旁山石之上的外衫,在她排成的山石小路上跳著步子往落葉亭跑去。不足一里的路程,由于她當(dāng)時排山石小路為了好玩有趣,就排成了盤曲折回的樣子,如今才覺有些礙事,還未到落葉亭,身上已經(jīng)被嘩嘩的雨淋濕了。
云心反而更加歡樂,跳著步子歡樂地跑著,雨水是天的恩賜,尤其是山間的雨水,她一向這樣認(rèn)為。
終于跑到了亭子里,云心在最近一塊石頭上往亭子里輕輕一躍,還未站穩(wěn),立刻被嚇了一大跳:“呀!”
她不由自主往欄桿上一靠,睜大雙眸盯著亭子里一個半跪在地上的男人。
他,似乎在發(fā)抖,身上衣服也早已濕透,垂在身后的頭發(fā)紛亂地濕著,云心看了他,遲疑地走了幾步,他垂著的臉十分蒼白,閉著眼睛,另一只手按著胸口劇烈顫抖著。
“你…還好嗎?”
重化昀腦中閃著無數(shù)的影像,那是黃沙翻飛的戰(zhàn)場,有人漸漸走過來,他提著槍,那槍翎被血纏著早已凝固,他的身上也似乎一樣地凝固著,只有拖著的腳步還帶起一步一步的黃土。周圍的一切,幾乎全被燒焦了,兵器,鎧甲,還有面目全非的人,面目全非的戰(zhàn)馬,那人就在這一片焦土中向他漸漸走近。重化昀想要起身,卻發(fā)現(xiàn)連睜開雙眼的力氣也沒有,終于掙扎搖擺著立了起來,一片焦土的戰(zhàn)場便在眼前搖晃翻轉(zhuǎn),唯有那個人一直站立,低沉的聲音傳來:“重化昀…”
身上的千鈞重?fù)?dān),壓得他不僅站不穩(wěn),甚至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越來越沉重的呼吸聲,還有越來越模糊的影像,唯有那一聲聲“重化昀…”在耳畔盤旋,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沉重…
在他就快要被扯走最后一絲神智的時候,耳邊突然聽到一個清靈的女聲:“你…還好嗎?”
那低沉的喚聲頃刻間消逝,眼前的這一片戰(zhàn)后荒涼的場地也一瞬間破碎紛飛,未熄的火,四散的鐵戟,還有那些人和馬,全都飄散開來,眼前的影像終于漸漸清楚,是一大片綠色,沖刷著綠色的是顆顆雨珠,重華昀睜開了眼。
“你怎么樣了?”
重化昀終于看到了這聲音的主人,是一個女孩子,盈盈大眼里光華流采,長發(fā)如瀑,有一縷還柔柔地垂到他的手上。
“你怎么樣了?”云心又問,話音還未落,有一道裂石閃電“轟然”炸響,她一驚便又靠近了他一些,重化昀便感受到身旁清新而混著青草味的女子體香,還有近在咫尺的溫?zé)釟庀ⅲ闹心且还蓧阂殖林鼐尤痪蜏p輕了一些。
“我…”他還未及開口,雷電已然接踵而來。
云心看他臉色蒼白如紙,呼吸沉重,像是怎么也透不過氣來,便將手中的外衫蓋在他身上,握著他的手腕,伸出手輕輕拍著他的脊背,輕聲說道:“沒事了,很快就好了,沒事了,沒事了…”
閃電如光劈下,驟風(fēng)將雨吹進(jìn)亭中,涼涼氤氳的水汽使亭中清爽宜人,伴隨著嘩嘩的雨聲,落葉亭便在這雷雨轟鳴的時候,為二人撐開安寧的天地。
在這輕聲的安慰中,重化昀居然漸漸平息了心中翻涌的情緒,散開了郁結(jié)的沉重。
他此生從未與一女子有過這樣親密溫柔的時刻,母妃早逝,幼年入軍,身旁從不缺鏗鏘堅毅的男兒,卻從未有過如此時一樣的溫情,讓他像是落入未到過的境地,在這境地之中,除了眼前這個輕輕拍著他的背安慰他的素不相識的女孩,別無其他。
雷電漸息,雨也終于變得小了。
雨后山中空氣格外清新,天空如洗,樹葉上留著的雨滴晶瑩如珠。
云心終于松開了他的手腕,輕聲問道:“雨已經(jīng)停了,你還好嗎?”
重化昀看著她,像是還未從方才的境地里回過神智來。她額上還猶有雨水,順著耳畔的發(fā)絲滴到他的手上,臉上的面紗濕了之后覆在臉上,映出交錯殷紅的疤痕,這些疤痕,還有身上素白的外衫,讓重化昀終于回過神來。
“我沒事?!彼剖求@魂未定,喘著氣輕聲說。
云心看他臉上終于有了一絲血色,眼中也不再茫然不知,才輕輕松了口氣,柔聲問道:“你…怕雨嗎?”
重化昀看她一眼,又不著痕跡移開了眼神,低聲道:“不是…”
云心意識到他的尷尬赧然,便輕輕移開了纖軀,又伸手將一頭長發(fā)拂到胸前,“那,你怕雷嗎?”
她的聲音溫柔如水,重化昀一生從沒有聽見過這么美的聲音,他也知道有人會將悅耳的聲音形容為出谷黃鶯,現(xiàn)在卻覺得,即便是出谷黃鶯,也不及她。
“不是…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p> 云心微笑了笑,眼里是靈動溫柔的安慰,輕輕撫上他的胳膊:“現(xiàn)在都沒事了,什么都過去了,你怎么會在這里?”
眼前的女子,應(yīng)該只是個小女孩,可是言語里,竟有一般人難有的寧靜,讓重化昀覺得,她如果不是山中的仙女,就是某位世外高人的高足,他見過許多女子,未有一個是如她這般。
“剛才謝謝你?!彼€是將外衫拿下,遞給了她,“為什么姑娘會在這里?”
“不用客氣。”云心搖了搖頭,接過外衫,只輕輕擰了下,便擰出許多水來,見重化昀不解,便說道:“我?我住在這里呀?!?p> “住在這里?山里?”
云心卻不在意他的驚訝,扶著他站了起來,不過發(fā)覺他明顯對身體的接觸有些不自然,便泰然站開了一些,這一舉動,讓重化昀更加生出一種說不清的情緒,方才的猜想就更加深了一點(diǎn)確定。
“如果身體不舒服,早些醫(yī)治才好,雨停了,公子早點(diǎn)下山吧。”
重化昀應(yīng)允點(diǎn)頭,今日這樣的情況,若是久長,必然傷及根本,這樣的發(fā)現(xiàn)讓他頹然,剛才拼盡力氣也掙脫不開的困局似乎又在眼前,他用力平靜下來,看著云心懇切說道:“我叫重化昀,若有機(jī)會,一定再謝姑娘?!?p> 云心搖搖頭,淡笑道:“不必這么客氣?!?p> 回到王府。
重化昀先去換了衣裳,才去到姨母秦翡華的屋子?!耙棠?,你今天覺得怎么樣?”看見秦翡華依舊臉上沒什么血色地倚在床上,重化昀皺皺眉,“期無先生今日來過了么?”
秦翡華看見他笑笑,說道:“沒事,不用擔(dān)心。今天他已經(jīng)來過了?!?p> “希望期無先生快點(diǎn)治好你的病,”重化昀在床邊矮椅坐下,“都拖了這么久了?!?p> “嗯?!鼻佤淙A伸出手撫上他的手,“成事在天,期無先生這些年為了我的病已經(jīng)費(fèi)了許多神,好不了我也不怪他?!?p> 重化昀看著秦翡華蒼白的臉,壓下難過,笑著說:“一定可以治好的,期無先生醫(yī)術(shù)超群,又和你關(guān)系這么好,姨娘只需好好等著就可以了?!?p> “不說這個了,你老實(shí)說你今天去哪了,頭發(fā)都濕了,衣裳也不是早上那件,今天又不出門,你換什么衣服?”
重化昀苦笑一聲,“姨娘,我真是什么都瞞不了你。是,上午天氣很好,我便出去了,不想后來下雨,等雨停了回來也早就淋濕了?!毖援厹惿锨?,“不說了不說了,我現(xiàn)在不是回來了,姨娘是病人,大夫都說思慮過多不利康復(fù)?!?p> 秦翡華還未開始盤問,見他的樣子,只好搖搖頭笑笑,又撫胸輕咳幾下,才慢慢躺下,“你啊…”
重化昀走后,她便拿起身邊的手絹,上面繡著淺黃色的菊花和一簇簇梨花,淚流又下來。久病在床,人也變得多愁善感起來,她這樣想著,輕聲喃喃說道:“蘭生空谷,不為無人而不芳。姐姐,衣言,翡華就快來陪你們了,這些年,你們一定很寂寞吧?我們以前總是說要永遠(yuǎn)一起,是我不好,一個人獨(dú)活這么多年,你們不要怪我,等我見了你們再好好賠罪,可好?”
溢香酒樓。
樓上的一間雅間里,重化昀與楚源相對而坐,重化昀伸手拿過酒壺為自己和楚源都斟上。
“一晃都十五年了,我還記得當(dāng)年第一次見你時的場景,好像還就在眼前一般?!?p> 楚源是王府的侍衛(wèi)長,也是重化昀最好的朋友,他們認(rèn)識已經(jīng)有整整十五年了,那時候他們都還是年幼稚子,現(xiàn)在卻各成了如今這樣的男兒。
楚源端起酒杯,兩人輕輕碰杯,重化昀接著道:“這些年每到今天這個日子,不是征戰(zhàn)在外,就是在朝議政,或是行軍千里難以歸來,不過還好,這次沒有錯過。你不可怪我數(shù)次爽約。”
楚源難得地掩去冰冷神情:“怎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