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飲和想必沒有想到自己妹妹會這樣說,一時覺得喉嚨里有什么東西堵住了,說不出話來。
是呀,大家都覺得黎飲和是中考狀元,高中數學競賽還進了國家隊,直接保送了清華數學系。黎飲和在哪里都是眾人艷羨的存在。
這么多年,他就像在大海里游泳的人,在水下無人看到的地方,他拼死掙扎,試圖離開那個旋渦。但人們不會看見他的掙扎,只會看見他光彩奪目的背景,然后羨慕或是嫉妒。
黎飲和偷偷看了看身旁的黎飲冰,這么多年了,也只有她會說,希望他變成一個活生生的人。
飲冰瞧著飲和一直不說話,想是自己剛才說的話太過直白了,想要岔開話題:“唐羽學姐那么好,你真不試試?”
黎飲冰想起自己在育才中學開學典禮上,第一次見到唐羽。
按照流程,需要新生代表和學長學姐代表致辭。
新生代表是吳梓,黎飲冰她們這一屆的東都中考狀元。黎飲冰還記得她第一次見到吳梓,是假期在家里看電視的時候。
那一天黎飲冰一家人圍坐在沙發(fā)上,黎飲冰半躺著吃著求了媽媽好長時間才買的車厘子。
電視里面的記者去了吳梓的家里面,吳梓家住在很是陳舊的居民區(qū)的一層,采光很不好,就像是一個地下室。
吳梓家的屋子太小了,記者、攝像等幾個工作人員都站不下,一家人都圍在不到三十平米的老房子中,臥室和客廳直接合二為一了。
吳梓就站在那里接受采訪,她的皮膚有一些黑,臉上是與年齡不符的滄桑感。
開學以后,大家按照初中的學校分配考場,黎飲冰和葉貪歡就讀的七中剛好和吳梓就讀的劉鎮(zhèn)中學在一間教室。
“哎,那個人是吳梓?!比~貪歡一眼都看到了她。
那一年整個東都幾乎沒有人不認識她,無數家長都以她作為教育榜樣,指著電視里的吳梓讓他們好好學習。
吳梓的母親早逝,父親身患殘疾,臥床的奶奶和他們一起擠在那個地下室一般的房間中,她還有一個剛上小學的弟弟。
這是新聞報道里的消息,東都的很多慈善家、企業(yè)家都對吳梓施以援手,想必她高中也沒有再擠在那個小屋子里了。
黎飲冰和葉貪歡還沒有收拾帶來的行李,就跑去教室看了看,因此教室里的人很少,熟識的同學們都在打打鬧鬧。
只有吳梓坐在教室第一排靠門的座位上,帶著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鏡,旁若無聞地做著題,好像四周的喧囂都與她無關。
“嗯,是她?!崩栾嫳腿~貪歡站在走廊上,飲冰朝她點了點頭。
黎飲冰仔細回憶,其實整個高中三年,她見到的吳梓好像都是這樣,奮筆疾書,旁若無聞。她好像也沒有參加過什么活動,身邊也沒有什么朋友,煢煢孑立,踽踽獨行。
“我跟你說,東都晚間新聞報道她的時候,我媽指著她一頓猛夸,說什么我臥室都快趕上她家大了,我這學習一點也不如她。”葉貪歡八卦了起來。
“對了對了,東都新聞直擊,還去了他爸工作的地方,劉鎮(zhèn)菜市場的賣魚攤。吳梓就坐在那一堆死魚旁邊學習,連個燈光都沒有?!?p> “噓,她應該能聽到?!崩栾嫳噶酥缸诘谝慌诺膮氰?,暗示了暗示葉貪歡。
葉貪歡意識到什么了,立刻乖巧地噤了聲。
黎飲冰知道葉貪歡也只是想和自己發(fā)個牢騷,自然也沒有惡意??删拖袢~貪歡一樣,很多學生會因為家長的夸贊而對她生出敵意,也會有人想要看見她從神壇上跌下來,泯然眾人的樣子。
如果她是吳梓,肯定會拒絕所有的采訪,把自己包裹地好好的。
沒有人把她捧得高高的,她才能更好地做自己,不怕摔下來生疼。
而很多時候,那些成功的人,往往都是不怕失敗的人。他們從來沒有想過失敗后會有什么悲慘的遭遇,所以才能大步邁向成功,一往無前。
有一次她忍不住,問了吳梓。
那天早上她被窗外不知道是不是在發(fā)情的鳥叫聲吵醒了,在床上瞪著眼睛望著天花板,直到六點四十的起床鈴響起,她很麻溜地起了床。
這是她為數不多不賴床的時候,洗漱完了去食堂,食堂里面還只有零星的幾個人。
黎飲冰去三樓吃了最愛的雜醬面,三樓買面的窗口每一次都能排起長龍般的隊伍,但因為自己那一天起得很早,很快就買到了面。
她選了一個窗邊的位置,那里陽光很好,她剛想要坐下的時候看到了吳梓的身影。
吳梓的身旁放著一個小本子,手掌大小,上面應該都是她記的筆記和易錯點。
“Hi!”黎飲冰給吳梓打招呼,很自然地坐到了她對面。
“黎飲冰,你好呀?!眳氰饔行擂蔚匕研”咀邮盏蕉道锩?。
自從上了高中,吳梓的成績一直都不溫不火的。高中的學習曲線比初中要陡峭很多,再加上她不是天生聰明的學生,只能靠延長學習時間來提升自己的學習成績。
她一直不算拔尖的成績,也給年級里很多人提供了笑料,她在育才中學沒有什么真正的朋友。但黎飲冰沒有嘲笑過她,也沒有在身后議論過她,因此吳梓對黎飲冰還有一些善意。
那一天她們聊了很多,感覺很是投機的樣子。盡管她們一年也只說幾次話。
聊天的很多內容黎飲冰都忘記了,但她記得自己脫口而出的一個問題:
“你當初接受他們的采訪,你后悔嗎?”
黎飲冰問完這個問題以后,自己先后悔了,她知道吳梓雖然不說,但心里很厭惡背后議論她的人,黎飲冰不想吳梓對自己也有這樣的看法。
吳梓的妹妹頭劉海太長了,她一直留校也沒有時間去剪一剪,此刻剛好遮住正在吃面的她的臉頰,黎飲冰看不清她的表情。
兩人沉默了約莫半分鐘。
黎飲冰知道自己問得有些唐突,說了句:“對不起?!?p> 幾乎與此同時,吳梓抬起頭,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我沒有選擇?!?p> 是啊,黎飲冰會權衡什么樣的環(huán)境對自己的成長有利,會問她你后不后悔。
但對吳梓不是,她身上沉甸甸的擔子告訴她,她只有這一個選擇。
哪怕眾矢之的,哪怕腹背受敵。
“飲冰,其實我知道,大家都很想看我笑話?!?p> “我中考考到狀元,的確有很多運氣成分存在?!?p> “我不是阮客,也不是葉燧,不是宋歌,不是唐羽,我沒有他們聰明,不費吹虎之力就能夠名列前茅?!?p> “在育才這種臥虎藏龍的地方,我不是一個很厲害的人,這點每次月考周考都能夠證明?!?p> “但我不后悔,既然上天要讓我成為中考狀元,我就得抓住這個機會,讓我的家庭變得好一點,減輕我爸爸身上的壓力,讓我奶奶能夠吃上更好的藥,讓我弟弟接受更好的教育?!?p> “如果這些目的可以達到的話,那我這三年,我過什么樣的日子,我有沒有朋友,大家會怎么看我,其實也沒有那么重要?!?p> “至少在當時,我是這么想的?!?p> 吳梓低頭把碗里剩余的面嗦進嘴里。
黎飲冰覺得碗里自己最愛的雜醬面也不香了。其實自己從小到大,說是每個階段各有各的憂愁,但她明白,她其實被保護得很好。
她大概是活得太過容易了,從來沒有在意過自己讀書的錢從哪里來,所以認為是理所應當。
每個人的同理心都是有限的,就像此刻,吳梓身上的重擔、她選擇的無奈,黎飲冰再沒有聽這一席話前肯定無法感同身受。
“但我當時可能太幼稚了,其實別人怎么看你,有沒有朋友,也很重要?!眳氰饔每曜哟林皇O乱稽c肉沫的碗底,不敢看黎飲冰,只是兀自說著。
“所以,我得努力學習,至少告訴他們,他們看錯了。”
“我不會傷仲永,也不會千里馬死于槽櫪之間?!?p> “我得去上自習了,再見?!?p> 黎飲冰望著吳梓因為要節(jié)約時間剪出的齊耳短發(fā),一時有些心酸。
吳梓這三年,一直是早晨第一個去教室開燈的人,一直是晚上整棟樓熄燈了還打著手電繼續(xù)學習,直到保安挨個喊人說是教學樓要鎖門,得快點走的人。
黎飲冰知道吳梓上廁所都是用跑的,吃飯掐著點在五分鐘左右解決,就連什么十佳歌手、藝術節(jié)、運動會,她也是找一塊空地做著題。
錢老師說,有一次她以前的一個去了華爾街的學生回來看老師,特別想念食堂的砂鍋排骨,她就帶這個學生去食堂,想碰碰運氣。
那天已經是大年三十的前一天了,食堂里已經沒有什么人了,砂鍋排骨的窗口自然也沒有開。
那時候學校的教學樓都關完了,只有食堂還開著,偌大的食堂只有一隅微弱的光亮。
吳梓就坐在那里,低著頭,微微駝著背,刷著那些黎飲冰也不知道從哪里找到的資料。
黎飲冰也不知道如何去評判吳梓,也有時候想問問,這樣值得嗎。
但她轉念想想,其實一個人有一個為之不斷拼搏的目標,可以為了它付出一切,本身就是一種很浪漫的事情,對吧?
那個叫吳梓的女孩,其實在黎飲冰的高中生涯中,也在默默地激勵著她。
所不能及,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