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蕓陵歸來后,趙成熠便生了一場大病,纏綿病榻數(shù)日,高熱不退。這時已近年關(guān),待幾場雪落下,病勢更加沉重,絲毫不見好轉(zhuǎn)。
府里的大夫診治來診治去,始終說不出個所以然。無論沈清嫵問什么,大夫都答,殿下無礙,殿下無礙。
無礙能在床上躺那么多天,燒得直說胡話?
沈清嫵氣得端出王妃的架子,指著那大夫罵:“你平素?zé)o能也就罷了,倘若這回楚王有個好歹,我扒了你的皮!”
大夫被罵得瞠目結(jié)舌,一時無言。他在王府多年,楚王一向是好說話的,待人接物,溫和有禮,從不與人動怒,偏偏娶回一位如此兇悍的母夜叉,實在不知,楚王究竟看上了這位楚王妃哪點好?想不通,想不通,實在想不通。
見那大夫連連搖頭,沈清嫵心如擂鼓,問:“怎么,是楚王哪里不好了嗎?”
大夫又連連搖頭:“不,不,不,殿下好的很,好的很,娘娘寬心?!?p> 沈清嫵快給這大夫氣個半死,尋思再讓這庸醫(yī)治下去,趙成熠只怕要一命嗚呼了。
左思右想,下定決心,叫來趙巖:“去宮里,請陛下?lián)軒孜惶t(yī)來替楚王診脈。”
趙巖面有難色:“王妃,這不大合適吧?”
沈清嫵挑眉:“哪里不合適?”
趙成熠是天家貴胄,再如何不得文景帝待見,始終是嫡親的當(dāng)朝皇子,請宮里的太醫(yī)過府診治,有什么干系?
見自家娘娘不知其中波折,趙巖向她細(xì)細(xì)解釋。
那是趙成熠在宮外建府沒有多久之時,一次,外出狩獵,馬在林中受驚,生生將他自馬背摔下,一條腿直接給摔斷了。下人急急慌慌抬他回王府,大夫一看,傷勢太重,不敢動手替他接骨。
那時,也有人提出,不如去宮里請經(jīng)驗豐富些的太醫(yī)親自過府診治?趙巖騎馬飛奔而去,向太醫(yī)院要人。
哪知,太醫(yī)院幾位太醫(yī)聽了后面面相覷,你看我,我看他,就是沒一個人愿意起身,前往楚王府。
聽到這里,沈清嫵已經(jīng)氣不打一處來,問:“他們?yōu)槭裁床辉敢馓娴钕略\治?”
趙巖似乎說不下去,見王妃目光炯炯望著自己,苦笑一聲,硬著頭皮回答:“當(dāng)時,他們說,太子正染了風(fēng)寒,陛下與皇后憂心如焚,宮中太醫(yī)需輪番到東宮值夜,是故分身乏術(shù),無暇前往楚王府。我與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太醫(yī)大吵一架,轉(zhuǎn)而去東宮,求見陛下,哪知一進(jìn)東宮的門,就被告知陛下憂思太子病情,無暇見我。娘娘,你可知道,那日我回到府中,告知殿下此事,他竟然笑著說:‘無妨,一點小傷,我自己來就是。’”
后來,他真的親自動手,自己替自己接骨。那樣的錐心之痛,他卻不曾喊過一聲,只默默忍耐下來。
最后,連一旁的大夫都看不下去,冷汗直流,戰(zhàn)戰(zhàn)兢兢說:“殿下如此耐力恒心,將來必成大事。”
趙巖已經(jīng)說完,四周靜得出奇。
沈清嫵望著正病得人事不清的趙成熠,不禁有些悲從中來。
她一直以為,即便再不受陛下喜愛,趙成熠畢竟是他的親生皇兒,有血緣維系,打斷骨頭連著筋,關(guān)系能壞到哪里去?可如此看來,在文景帝心中,只有東宮那一位算得上皇子,如今躺在這里,病得說不出話來的楚王,哪里入得了當(dāng)今天子的眼?
她悄悄拭了淚,吩咐大夫下去煎藥,又命令趙巖回相國府一趟,請自小照料她身體的那位常大夫來楚王府診脈,各人得令行事,一一退下,她方才擰了一方濕帕子,親自替趙成熠擦拭起額頭的細(xì)汗。
趙成熠雙眼緊緊闔著,口中連連囈語些什么。
沈清嫵俯下身去,貼著他的胸膛,輕聲問:“殿下,你說什么?”
“母妃……母妃……”
他喚了一遍又一遍,她終于聽清,他叫的是蕓慧皇貴妃的名字。
那日,在思蕓陵中,她曾經(jīng)問趙成熠:“聽聞陛下一直頗為寵愛皇貴妃,最后怎會那樣絕情?”
當(dāng)時,趙成熠正牽了她的手,靜默立在蕓慧皇貴妃的衣冠冢前,聽她這樣問,唇角染上一抹幾不可察的嘲諷:“當(dāng)今天子一向絕情,他的所謂寵愛,不過是一時新鮮罷了?!?p> 帝王的一時新鮮,竟成了一劑催命毒藥,令蕓慧皇貴妃被有心人謀害,一代紅顏,自此凋零,實在可憐、可悲、可嘆。
也許,在趙成熠心中,對棄自己母妃于不顧的文景帝,始終是有一份不甘、一份怨恨的。
想到這里,沈清嫵握緊了趙成熠的手,柔聲安慰:“殿下,我在這里,不要害怕,我會永遠(yuǎn)在這里陪著你?!?p> 有常大夫坐鎮(zhèn),加之沈清嫵不舍晝夜的悉心照料,趙成熠的燒漸漸退下去,人也略微清醒些,但沈清嫵替他擦身時,意外發(fā)現(xiàn),他的脖頸間似有一些疹狀物,發(fā)紅發(fā)黑,密密麻麻。
常大夫察看后,據(jù)實以告:“王妃,殿下的情況,只怕不容樂觀。”
沈清嫵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桐歡在一旁勸:“娘娘,還是得請宮里的太醫(yī)來看看,常大夫一人,照應(yīng)不過來?。 ?p> 沈清嫵頭痛不已:“趙巖說的話,你也聽見了,宮里的人,一向最勢力、最捧高踩低,要他們過府替殿下診治,他們愿意嗎?”
常大夫略一思索,道:“不如請相爺出面?想來他們看相爺?shù)拿孀?,也不敢輕易怠慢?!?p> 她一向不喜歡借用沈相的權(quán)威壓人一頭,但如今事發(fā)突然,情況特殊,非得如此不可了。當(dāng)即修書一封,向沈相稟明情況,要他立即進(jìn)宮,向文景帝請旨,下?lián)芴t(yī),替趙成熠診治。
沒料到,宮里的太醫(yī)過府之后,情況反而更加糟糕了。
他們只稍微診治一下,便一口咬定,趙成熠是出了天花,必須遷出王府靜養(yǎng),否則,將會傳染給王府中的每一個人,釀成瘟疫。
常大夫一向彬彬有禮,溫文爾雅,不喜與人爭執(zhí),如今見那幾位太醫(yī)明顯胡亂診治一通,不由怒上心頭,氣得大罵:“殿下此癥,至多也就是痢疾而已,諸位在宮中當(dāng)差多年,都是一等一的醫(yī)學(xué)圣手,可如此信口胡謅,實在有違醫(yī)者仁心!”
那幾位太醫(yī)一擁而上,齊齊指責(zé)常大夫沒有見過世面,是無能無用的庸醫(yī),是以看不出趙成熠的病癥。
他們吵得不可開交,沈清嫵腦袋快裂開,一拍桌子:“你們有完沒完?再吵鬧不休,全拖出去砍了!”
她本就是相國千金,有沈居正撐腰,如今再拿出楚王正妃的名頭,料想無論如何,都能鎮(zhèn)住這幾個不知好歹的太醫(yī)。哪知,他們不僅毫無懼色,反而一致認(rèn)為,此事事關(guān)重大,應(yīng)當(dāng)立即稟報文景帝,恭請圣斷。
這下,沈清嫵就是再愚蠢,也看得出里面有貓膩了。
這些太醫(yī),只怕不安好心。
她正愁眉不展,思忖此事該如何應(yīng)對,王府已經(jīng)接到圣旨,文景帝圣諭,命趙成熠即刻遷往泗河行宮靜養(yǎng),病愈前不得回京。
沈清嫵的心不由涼下來。
如今已是臘月,再過十日就是除夕,正是一年當(dāng)中闔家團(tuán)圓的歡喜時節(jié),這個時候,自己的皇兒病勢沉重,文景帝非但不前來探望,反而下旨,要趙成熠出城養(yǎng)病,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天家的父子之情,涼薄如此,實在令人心寒。
沈清嫵請求陪同侍疾,那傳旨官冷冷剜她一眼,不陰不陽地說:“王妃娘娘,陛下的旨意寫得清清楚楚,命楚王遷往泗河行宮靜養(yǎng),您跟著去,算怎么回事?萬一過了病氣回來,那可如何是好?那天花畢竟是會傳染的呀!”
從小到大,因著沈居正的緣故,沈清嫵一向是被捧在手心,嬌養(yǎng)著長大的,何曾有人這樣同她說話?
被這不三不四的下作奴才一激,她氣得說不出話來,狠狠在那傳旨官面上錮了一掌,怒聲道:“你算個什么東西?竟敢這樣同我說話!”
傳旨官被她一喝,當(dāng)場跪下,但口上依然不饒人:“王妃跟奴才生氣不要緊,但別逆了陛下的旨意才是,否則,那就是株連九族的大罪,小心連累了相國府上下,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這話說得難聽,但沈清嫵不得不承認(rèn),這么難聽的話,偏偏就是事實。
她空擔(dān)著楚王妃的頭銜,還是眼睜睜看著他們將昏迷中的趙成熠抬出了王府。
塌上還有趙成熠睡過的體溫,她坐在那里,默默流淚,像死了一樣。
桐歡被嚇到,小心翼翼問:“娘娘,你沒事吧?”
沒事?
她怎會沒事?
她分明擔(dān)心得要命。
那幾名太醫(yī)是誰派來的?他們?yōu)槭裁匆豢谝Фㄚw成熠得的是天花?
消息是誰泄露出去的?文景帝為什么強令趙成熠離京養(yǎng)???
有人要對趙成熠下手嗎?他這一去,會不會再不回來?
那一日,是她提出前往思蕓陵,如果不是因為她,他也不會染病。是她害了他。
越想越傷心,沈清嫵撲在塌上,嗚嗚哭起來,口里只有一句:“我真沒用!”
趙巖在一旁,眉頭緊蹙,與桐歡對視一眼,嘆氣:“這樣下去,只怕殿下還沒好起來,娘娘又病倒了,屆時,待殿下痊愈,我們可怎么向他交代?”
桐歡也是一臉無奈,毫無辦法,只能關(guān)上門,讓自家小姐安靜地待一會兒。也許,待她冷靜下來,情緒可以稍微平復(fù)一些。
除夕夜,外面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宮中也是張燈結(jié)彩,歌舞升平,只余楚王府一片冷清,格外慘淡。
楚王不在府中,下人給楚王妃磕完頭,領(lǐng)了壓崇錢各自散去,子時過后,桐歡準(zhǔn)備侍奉沈清嫵歇下,一推房門,沈清嫵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