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中的皇宮,猶如一頭猛獸,靜靜地匍匐在黑夜之中似乎隨時準備擇人而噬,猛獸威嚴赫赫,嗜血兇殘,卻總有股陰森氣息環(huán)繞不散,令人不寒而栗。
雨夜中。
銀蛇驚鴻一現,顯露出猛獸一角,兇威赫赫。
雷鳴如神鼓,上空響徹不息,為猛獸再增幾分威勢,令人望而生畏。
同樣,那股陰森氣息自然亦增添了幾分,令人膽寒顫栗。
雨夜,讓人聯(lián)想到往往是愁、憤慨、懷才不遇、殺機四伏等等,似乎總是難以聯(lián)想到令人心情暢快的詞匯,更不會有令人開心的事。
一連十幾日雨夜,宮里的內侍與宮女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惴惴不安,山東大旱,京兆之地連日暴雨,陛下的心情不是陰晴不定,而是根本沒有晴天。
不過今日的雨夜是令人開心的,兩儀殿中時常傳出陛下的笑聲,守衛(wèi)在殿門外的內侍臉上有了笑容,但是并非所有內侍與宮女都是開心的。
就像立政殿中伺候的內侍與宮女便心驚膽顫,紋絲不動,就連呼吸聲也比平日微弱了許多,猶如一尊尊雕塑。
皇后娘娘向來是仁厚寬容,臉上總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觀世音菩薩的模樣,令人倍感親切,但是今日自從皇后娘娘陪同陛下微服歸來已有整整一個時辰,連動都沒動一下,如非時常皺下眉頭,比內侍和宮女更像雕塑。
和善之人不會輕易發(fā)怒,一旦發(fā)怒,往往駭人至極。
不清楚長孫皇后陪同李世民出宮后發(fā)生何事,只知道現在不敢有絲毫打擾,以免擾了長孫皇后沉思,唯恐今日不在狀態(tài)的長孫皇后拿人出氣。
好在不久后,長孫皇后恢復了往日的摸樣,和善親切,就像行走在皇宮里的一尊活菩薩。
“陛下可曾用過晚膳?”
長孫皇后開口了,語氣猶如三月暖陽般溫暖,春風拂面般輕柔。
李世民和長孫皇后回宮晚,在獨孤武和杜如晦快要吃晚飯時才回到皇宮,李世民興匆匆召集大臣商議賑恤山東之事,晚膳絕對不會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
長孫皇后太了解李世民,所以才會有此一問。
由此可見,
李世民或許不是一個好兒子,對除了長孫皇后之外的妃子也或許不是位好相公,對多數兒女更談不上一個好父親。
但他絕對是位好皇帝,無可非議。
聽到內侍說陛下尚在與諸位大臣商議山東旱情,尚未用過晚膳,長孫皇后一點不意外,當即吩咐內侍去尚食局讓尚食女官替李世民與大臣備好宵夜,一旦商議完畢便送往兩儀殿。
這種事其實不用長孫皇后吩咐,掌管殿中省的監(jiān)正、少監(jiān)若是連這點都想不到,早被李世民罷官回家耕田了。
但長孫皇后乃千古賢后,她沒想太多······
或許······她也想到了,但她還是這樣做了,要不然千古賢后的名頭總不會無緣無故冒出來。
僅僅因為作為后宮之主的長孫皇后不干政?
因為李世民對長孫皇后贊譽有嘉?
因為一篇《女則》?
史官會僅僅因為這三點便大肆稱頌長孫皇后賢德?
在《舊唐書》中,便很明白地定義了長孫皇后所著《女則》的內容:“撰古婦人善事,勒成十卷,自為之序?!?p> 顯然,長孫皇后的《女則》不是當時女性的行為規(guī)范,既然不是女性的行為規(guī)范,其實在史官眼里就是一篇無用之書罷了。
至于前兩點,其一是作為皇后的本職,其二李世民的贊譽并不能讓史官放開限度。
史官,可以說是最有原則的一群人,李世民是皇帝不假,但在他們這里大不過原則。
千古賢后的名頭,僅憑這三點撐不住。
說白了,是因為長孫皇后對李世民處置大臣時多有勸諫,最著名的便是“朝服進諫”保下噴了李世民一臉口水的魏征,只不過這種事只有兩三次。
歸根結底,還是長孫皇后平日的暖心之舉。
就像現在,等到李世民與重臣商議完后,內侍送來膳食,說是皇后娘娘特意吩咐的,重臣們會怎樣想,門下省起居郎會怎樣記載,跟隨三品以上官員參與朝政的諫官又會怎樣宣傳?
名望都是一點一滴攢下來的,所謂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用在長孫皇后身上也合適。
李世民與朝臣商議得到子時,久候的小黃門和宮女立即送上吃食,聽說是皇后娘娘特意吩咐的,朝臣臉上贊譽之色清晰可見。
用過飯食的李世民興致高昂依舊,無心睡眠,在內侍手中燈火照耀下,匆匆去了立政殿。
長孫皇后被他驚醒,多日煩憂盡去的李世民心情舒暢,心情舒暢又正值大雨之夜,總該要做點什么的。
……
小半個時辰后。
長孫皇后睡意盡去,依偎在李世民長滿胸毛的胸膛,聽著李世民那有力的心跳聲,享受著事后的安寧。
若是此時有一支煙,李世民大抵是會點上的,只不過現在沒有煙,他只能輕撫妻子長發(fā),享受妻子表達出來的愛意,傳遞自己對妻子的愛意。
“朕不得不說獨孤武確有本事,經杜如晦之手的計策,得到滿朝重臣贊譽,山東旱災無憂矣?!?p> 李世民大煞風景,長孫皇后卻不在意的笑著恭賀李世民,半點不談山東旱災與朝堂上的事。
之前可以與李世民談山東旱災,因為作為后宮之主,一國之母,長孫皇后要起到表率作用,替李世民分憂解難,縮減后宮財政,救濟山東災民。
現在李世民說無憂,山東旱災便不是她應該談論的了。
李世民欣然接受妻子的恭賀,卻是疑惑道:“觀音婢,你說奇怪不奇怪?朕仔細想過獨孤武提出的計策,細想想其實再簡單不過,無非是朝堂原本救災之策的延伸。觀音婢,你說如此簡單的想法,為何朕與朝堂眾臣未能想到?”
說起來很簡單,但能做到將辦法延伸出去卻很難。
“陛下與朝堂眾臣所思所慮之事繁多,難免有思慮不周之處,獨孤武此子聰慧,一心思索一件事自然考慮周全些。”長孫皇后語氣不偏不倚。
“哦,難得聽到觀音婢你夸人,竟然還是一位少年人?!?p> “陛下當時憂心山東旱情,未曾注意獨孤武的言行,依妾身看,獨孤武才學不凡,在算學一道尤為出眾?!?p> “為何?”
現在閨房之中,談論的也是關于獨孤武的話題,無關規(guī)矩,長孫皇后掩嘴笑道:“妾身有道算學題,陛下試試。”
“你竟考校為夫,有趣有趣,你說?!?p> 算學題不難,長孫皇后只把獨孤武當時提到的數字給改小了一些而已,依舊是最簡單不過的乘法題。
過了一會兒,李世民才給出答案,自信滿滿地笑問道:“朕可有算錯?”
雖是一句問話,但語氣異??隙?,他李世民絕沒算錯。
長孫皇后笑道:“沒錯?!?p> “觀音婢,你用如此簡單的算學題考校為夫,是否太小看為夫了?”李世民打趣道。
“妾身并無半點小覷陛下之心?!?p> 長孫皇后撐起身子,在李世民嘴邊啄了一下,笑道:“此題乃是妾身根據獨孤武當時算救災之糧途中消耗索變更而來·······”
話沒說完,李世民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難怪為夫解題時總覺著有些熟悉?!?p> “陛下可曾想到當時獨孤武用了多少時間便給出了答案?”
長孫皇后自問自答道:“他是脫口而出?!?p> “這有何奇怪之處,救災之糧途中消耗,本就是那小子提出來的?!?p> 長孫皇后笑道:“陛下,你怎忘了,那小子當時可不知陛下與杜如晦會詢問山東旱災之事,自然不會早有腹稿,妾身親自試驗過,經過更改的題目,也需稍有片刻思慮方有正解。”
“無非那小子熟背九九歌罷了?!崩钍烂癫灰詾橐狻?p> 聽李世民這么一說,長孫皇后也覺得有幾分道理,在獨孤武自己出題的前提下,又熟背九九歌的話或許能做到脫口而出。
只是長孫總覺得有問題,卻又找不出問題出在哪兒。
避過這個話題,長孫皇后重起了一個話題:“獨孤武那小子為人自傲?!?p> “你不喜那小子?”
出乎李世民意料,長孫給出了一個截然相反的答案:“妾身挺喜歡那小子的,自古有才之人歷來自傲,傲氣說明那小子有才學,多熬一熬,傲氣總會被熬沒的?!?p> “你又從何處看出那小子有傲氣的,朕覺著那小子不錯,為人謙和守禮,莫不是因為那小子當時罵朕傻吧?”一想到獨孤武罵自己傻,李世民便覺得以后很有必要抽獨孤武一頓。
“陛下覺得他為人謙和守禮,怕是因為那小子言語妥當,初見韓仲良亦規(guī)矩守禮,可陛下莫忘那小子只是山野少年,亦不識杜如晦身份,而其后識得杜如晦后,態(tài)度依舊未變?!?p> 長孫皇后點到即止,李世民卻是明白了長孫皇后的意思。
放在同等地位上,獨孤武那叫恭謙有禮。
在地位不對等的情況,而且相差甚遠,獨孤武的言行舉止便顯得太過隨意和太過刻意,與杜如晦是隨意,與韓仲良是刻意拉遠關系。
兩者之間看似沒有關系,但這都證明了獨孤武自認自己不弱于當朝尚書,甚至覺得韓仲良不如他,沒必要結交,其本質正是因為獨孤武傲氣。
還有談論山東士族,談論當今天下,別說尋常鄉(xiāng)野少年,便是為官者亦不敢如獨孤武那般口無遮攔。
真是印證了那句俗語,不想不知道,一想嚇一跳。
李世民現在便有這種感覺。
對于妻子看人的眼光,李世民從不懷疑,他當時沒細看,但妻子既然說了這么多,肯定細瞧過。
李世民問道:“觀音婢,你可還發(fā)現其他?”
長孫皇后笑道:“當時陛下評判說良策時,那小子眼神中可是閃過一絲諷刺,語氣極為不屑,其后那小子到也證明了他確有其他良策。
陛下與杜如晦、韓仲良亦認為那小子的計策乃不可多得之良策,然,陛下卻未注意到那小子臉上笑容,那笑容就像是在說我有更好的,卻沒想到一般的計策便讓你等心滿意足了,所以妾身肯定那小子藏私了?!?p> 在“藏私”兩個字上,長孫皇后咬得尤為重。
古代最大的地主婆就是這樣,計策是獨孤武的,獨孤武愿不愿意說出來,那得看獨孤武的心情。
用她的語氣說來的藏私,分明是在雖說計策原本就是李世民和她長孫皇后的,然后被獨孤武給偷了去,給藏了起來。
地主婆用詞不當,證明地主婆和地主老爺是一個德行,向來便認為天下的好東西都應該是屬于皇家的。
但不得不說,地主婆心細如塵啊。
獨孤武沒有刻意表現自己不說,甚至還隱藏了狠大一部分,就連李世民、杜如晦、韓仲良都沒瞧出來的事,她倒是看了個明明白白,想了個通通透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