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杭城前一天,夏綠如再次去了郝婆家,想著陪她說說話??斓郊议T口的時候,就看到郝婆坐在門前的竹椅上,用木梳子梳理自己的頭發(fā),滿頭稀疏的銀發(fā)在太陽下閃著寒光。只見她熟練地將頭發(fā)對半理出頭路,再將頭發(fā)編成麻花辮,兩邊各一條搭在肩上,接著將落在身上地上的頭發(fā)一根根撿起來,放進隨身的梳妝盒里,最后撣了撣身上的灰,拎著木盒正要起身就看到了夏綠如。郝婆忙放下梳妝盒迎了上去,笑著說:“今天怎么有空過來?”
綠如笑著回道:“我這邊看個朋友,正好路過?!闭f著打量了一會梳妝盒,只見上面是銅制的如意鎖,鎖兩邊是蘭花圖樣;黑褐色漆的盒身,盒蓋上雕龍戲鳳,做工很是精致。郝婆見她一直盯著化妝盒看,就笑道:“這是我出嫁時候用的,舊東西?!?p> 夏綠如問她:“郝婆,你結(jié)婚那時候還有這個陪嫁呀?現(xiàn)在可是值錢的古董了?!焙缕判Φ溃骸捌茤|西能值幾個錢,是你太婆留給我的,一直舍不得扔?!闭f著從屋里搬了凳子出來請她坐,又泡了茶,端了些糖果瓜子放在四角凳上勸她吃,轉(zhuǎn)身又要給她煮雞蛋。夏綠如忙拉著她坐下,說:“你不用忙活,就坐著跟我說說話,特別是你小時候和外婆的事,我很喜歡聽,你多給我講講?!?p> 郝婆見她對老掉牙的事有興趣,心里高興,就坐下來問她:“你想聽什么?我記性不好,就剩一段一段的。”
“你就撿記得的跟我說說。”夏綠如將自己的凳子挪了挪,又抓了把瓜子,專心致志地開始聽故事。
“從哪兒講起呢,”郝婆搜腸刮肚地想了起來,半天拍腿笑道:“要不就從到你外婆家說起吧。那時候我才六七歲,跟著父母逃荒來到婺城,結(jié)果半道上失散了。我就沿著河邊一直走,邊走邊哭。我還記得那天下著雨,衣服都濕透了,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看到一條往下走的街道,模模糊糊地看到有個身影在前面走著,我以為是我媽,就跑著下去拽著她的胳膊哭喊,等到她轉(zhuǎn)過臉來才發(fā)現(xiàn)不是,于是哭得更厲害了。你知道那個人就是你太婆,她見我可憐,就將我?guī)Щ亓思遥贸院煤鹊卮?,又幫我找我父母,結(jié)果自然是沒有下落,也不知道是餓死了還是不想要我,最后干脆認你太婆做了媽。你太婆呢,正好上一年沒了小女兒,就讓我隨了她的名,真真把我當(dāng)女兒養(yǎng)大。你外婆自然也把我當(dāng)親妹子,還有小軍,我進家門的時候他才三歲,整天追在我后面二姐二姐,他發(fā)音不準(zhǔn),聽起來就像‘愛姐愛姐’,我沒少取笑他?!?p> “后來呢?我太公是什么時候沒的?”
“你太公連我也沒見過,聽說小軍出生沒多久就去了,我們?nèi)齻€是你太婆一手拉扯大的。她對我們疼是疼,但生氣的時候我們都怕她?!毕木G如好奇地問:“我印象中太婆很慈祥啊,從不罵人,還會做很多好吃的,我小時候最喜歡上她家,她做的紅燒肉黃花菜可好吃的,現(xiàn)在想起來還流口水?!焙缕判Φ溃骸澳闾抛霾说氖炙嚊]得說,整條街都是出了名的。當(dāng)年為了養(yǎng)活我們仨,她還去給官太太家當(dāng)過廚娘呢。”夏綠如笑著糾正她:“那時候哪還有叫官太太的?”“反正就是那意思,”郝婆說,“還有你外公家,也是那條街上開藥鋪的,所以你外公和你外婆打小就認識?!毕木G如來了興致:“我記得我外公和我外婆差十幾歲呢,他們訂的娃娃親?”郝婆搖頭道:“你這娃真有趣,你外公娶親的時候,你外婆剛會走路呢。你外婆是后來才嫁給你外公的?!毕木G如追著她問道:“那我外公外婆后來怎么住鄉(xiāng)下去了?”
“你外公起先學(xué)的西醫(yī),不肯繼承家業(yè),跟他爸關(guān)系搞得很僵,后來干脆到鄉(xiāng)里做郎中去了。他老婆孩子都在城里,后來老婆死了,有人就介紹了你外婆給他,結(jié)婚后你外婆就跟著他下鄉(xiāng)了。”
“我外婆還挺想的開,”夏綠如嘆道,“那時候鄉(xiāng)下的都想往城里嫁呢?!?p> “可不是!所以后來你外婆死活讓我找了個城里人,結(jié)果呢,還不是一樣?我那會剛懷上李強沒幾個月,他就發(fā)癲似的,說城里沒活路,還不如到農(nóng)村種田。你說就他那腰身板,能干得了農(nóng)活嗎?我怎么勸都不聽,就隨他去,我自己留在城里。生了李強后沒收入,我就給人當(dāng)奶娘,湊合著把孩子拉扯大,想著他老子碰了壁總能回來安分守己地做手藝。誰能想到他竟然偷偷地將戶口也遷了過去,我當(dāng)時氣得呀!再又能怎么辦呢?我是哭也哭了,鬧也鬧了,最后你太婆勸我:‘到鄉(xiāng)下好歹不用愁糧食,吃的總不會短你。再說你既然嫁了他,好壞自然跟著他,這樣哭鬧也不是長久之計,你先跟過去看看,能過下去就過,不行你就回來,有我一口飯吃,也少不了你和強兒的。’就這樣我也跟著來了這里。剛到這里的那幾年真是吃盡苦頭,李強他爸根本不是干農(nóng)活的料,樣樣落在人家后頭,我那個急啊。我身體又不好,一累著就頭疼,有時候在地里干著干著就暈了過去。家里經(jīng)常吃了這頓沒下頓,村里那些人還經(jīng)常欺負我們。我們一開始連房子都沒有,就住在村頭的祠堂里。村里的人就老覺得不吉利,三番五次想趕我們走,我就天天罵夜夜罵,罵李強他爸,罵那些欺弱怕強的雜種。我的潑辣整個村子都出名,有什么辦法,你姨公老實窩囊到什么地步?人家騎他頭上拉屎他都不會啃一聲。”
夏綠如聽了心里越發(fā)地同情郝婆,想著她這輩子真是不容易。
“再后來,你姨公生了病,身體好一陣壞一陣,好在那時候掙工分,兩人上工加上你外婆和舅公也時不時貼補點,日子湊合著過?!焙缕盘崞疬^去的艱難日子,臉上的表情沒有過多的變化,仿佛在說的不是自己的事,“沒兩年你姨公的身體就不行了,床都起不來,就那樣躺著拖了兩年就沒了?!?p> “姨公當(dāng)時得的是什么病?”夏綠如問她,“怎么沒上醫(yī)院治?”
郝婆笑道:“好像是血吸蟲病。哪有那個錢?再說他那病當(dāng)時也沒法治。他一走,就剩我跟三個孩子,我是上吊的心都有。能怎么辦?還不是咬咬牙挺下來。”
夏綠如心里對她不禁起了敬佩之意,只是一想到她逼著李蘭嫁人,心里還是多少不舒服,便轉(zhuǎn)移話題,問她:“你這房子是什么時候造的?”
郝婆回答說:“李強娶親那年造的,到現(xiàn)在都快三十年了?!?p> 夏綠如壯著膽子問她:“我聽我媽說,大舅舅和蘭姨是同一年結(jié)婚的?”郝婆聞言下意識地看了看她,好一會才回道:“是啊,中間就隔了沒幾天?!毕木G如又問她:“我還聽說蘭姨當(dāng)時不愿意嫁,她真正喜歡的是我舅舅?那你當(dāng)初為什么要拆散他倆呢?如果她跟了我舅舅,現(xiàn)在就能過很好的生活,也不至于……”
郝婆深深地嘆了口氣,沉默許久才開口道:“誰說不是呢!只是當(dāng)時我也沒辦法。一來李強娶親急需錢,二來你舅舅當(dāng)時讀大學(xué),他雖然喜歡蘭蘭,可是兩人的差距在那里,真一起生活也不見得就好。再說許家的兒子也不錯,當(dāng)時在學(xué)校當(dāng)老師,家里就兄弟倆,大的有本領(lǐng),不會跟小的爭家產(chǎn),一個女兒也早嫁出去了,又沒有父母要孝敬,嫁過去不用吃苦。誰能想到后來……”說到這里郝婆終于紅了眼圈,哽咽著再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