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沿海盤山公路
牧馬人迅疾在蜿蜒中。
秋雨近乎瘋狂的旋轉著方向盤,腦海里不停響徹著“宛輕若”這個名字。
宛清兒——輕若雨滴——宛輕若。
是她,絕對沒錯。
八年來的無數個夜晚,她在夢中不斷的召喚著他,現在又如此真實的從夢境中向他走來。他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要馬上見到她并證實這一切。
牧馬人轟鳴著沖上了小站臺前貨場的陡坡,發(fā)出一道尖銳的急剎后停了下來。
秋雨跳下車沖進了列車旅館,帶著些粗暴一把推開迎面朝他走過來的舒云,直奔進了后車廂的臥室里。
倚在窗臺上的,依舊是那個輕紗垂面、淺吟淺笑的白衣女子。
秋雨向她一步步靠近,壓抑著急重干咽的呼吸,逼視著她,緩緩撥開了覆在她臉上的那層薄紗。
輕紗下的冷沫兒,驀然睜大了一雙大禍臨頭般驚懼的眼睛。
秋雨緊緊捉住那只柔弱的肩膀,仔細凝視了她片刻。猶豫著伸出一只手,試探著在她頸后摸索了一陣,突然渾身一顫,繼而哆嗦著手指,從她臉上緩緩揭下了一張薄若蟬翼的——人皮面具。
面具下出現的,果然是那張精致而絕美的容顏。
秋雨用顫栗的指尖,輕輕撫摸著這張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卻又陌生的臉。
明明是一模一樣的臉,但此刻,為什么在這張充滿了恐懼的臉上,卻找不到那種令他心跳的感覺?
不,秋雨搖搖頭,他覺得哪里不對。
到底是哪里?
他突然想起那天夜里,在電閃雷鳴中赫然出現在他視線里的那道孤傲絕然又清澈如水的眼神,瞬間便冷靜了下來。
他抽回了手,盯著那張慢慢恢復了柔弱的、一模一樣的臉龐,不甘心地問道:“你……到底是誰?”
“我……我是冷沫兒?!彼崛醯穆曇舳哙轮?,渾身都在發(fā)抖。
“你嚇到她了?!笔嬖茝囊慌匝杆贀溥^來,掰開了秋雨緊緊箍著冷沫兒肩膀的手指,將縮著身子瑟瑟發(fā)抖的冷沫兒,拉到她的懷里小聲安慰著。
秋雨頓時像被抽干了絲的繭,輕飄飄的跌落在了窗臺上。
“對不起?!彼蓡≈韲禂D出來幾個字,猛地用手捧住了臉,對自己這種荒唐而瘋狂的舉動感到絕望。
他到底是在做什么?
八年多了,他長得連自己都快認不得自己了,就算是她活著,也絕無可能還是當初的那個模樣。
但是,為什么他在夜里所看到的那個宛輕若,和當年的宛清兒一樣,會讓他產生那樣奇怪的感覺?
突然,耳邊傳來舒云一陣急切的呼喚:“沫兒,沫兒,你醒醒……”
秋雨愕然抬起頭來。只見那道白色的身影,如一頁柔軟的紙,在他的眼前輕輕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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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沉沉時/旅館客廳
詩然呼吸急促,步履匆匆地邁進門來。
他放下手里的公文包,狠狠瞪了一眼站在客廳內的秋雨,陰沉著臉一言不發(fā)的越過他,徑直朝后車廂臥室走進去。幾十分鐘后,又低垂著頭默默地走出來,走到秋雨的身邊時站住了,聽得到他壓抑著的、沉重的呼吸聲。
突然,他一把揪住了秋雨的衣領,將他死死抵在了一個角落里。疲憊的聲音中帶著些顫抖,咬牙切齒的怒視著他:“你對她都做了些什么?”
望著詩然那雙冒著殺氣的眼睛和他眼底那種無法隱藏的悲痛、憤怒,秋雨的腦海里突然就跳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他緊盯著詩然,一雙無比銳利的眼神內,瞬間又充滿了各種復雜。
然而只是一秒后,詩然卻在這種銳利的凝視中,迅速又恢復了冷靜。慢慢放開秋雨,整了整他被揪皺了的衣領。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總之給我記住,今后絕對不容許你再傷害到她,否則……”詩然又狠狠瞪了秋雨一眼,從他身邊走開了。
“你根本就是心里有鬼!”秋雨沖著他走過去的背影突然厲聲喝道。
那優(yōu)雅的背影抖了一抖,驀地又站住了。
秋雨把那張剪報扔到他面前的茶幾上:“八年前同時發(fā)生的兩起事故中,一起失蹤了一個女子,而另一起卻多出來一個不明身份的女子。雖然我并不清楚她為什么會出現在那趟列車上,但我可以肯定,她就是宛清兒?!?p> “真不明白你在說什么?!痹娙灰荒樀哪?。
秋雨一個箭步沖到他面前,一口氣直擊道:“你的臉上寫滿了憂傷焦慮但那絕對不是為了冷沫兒,你分明就是知道當年這里所發(fā)生的一切。她當時根本就沒有死,而是從火場中僥幸逃出來,受了傷又恰好遇到了你。于是你和詩亦帶著她去美國治好了她。但是因為那場事故她受到了重創(chuàng)不愿意再面對過去,便將自己的主體隱藏起來,戴著面具用另一個身份活了下來。
雙重人格的形成,是基于一個人在某種特殊的環(huán)境因素下所產生的自主化人格裂變。她為了找出當年爆炸事故的真相,兩年后回到這里裝神弄鬼并設計殺死了她認為和爆炸事故有關的所有人員包括那個穆黑,那個所謂的第二人格根本就不是宛輕若而是冷沫兒!”
“夠了!”
詩然抖了抖肩膀,厲喝了一聲轉過身來,強壓住怒火斷然道:“這些都僅僅只是你的假設而已,你根本就沒有足夠的證據?!?p> 秋雨走到他面前,緊盯著詩然那雙飽含著悲痛抑郁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DNA,只要你敢做?!?p> 詩然驀地抬起頭,仰面發(fā)出了一聲輕蔑的冷笑:“不必了。”
他從公文包里掏出來一些文件:“我是她的主治醫(yī)生,這些資料我隨時都帶著?!?p> 他一件一件的將它們置到了茶幾上:“骨齡、血樣采集、血液檢測、細胞分析……”他抖抖空了的包丟進了沙發(fā)里:“DNA,你滿意了?”
秋雨一個箭步沖過去翻看著茶幾上那些扔了一堆的資料,臉上布滿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他頹然跌坐在沙發(fā)上,一股巨大的挫敗感撲面而來,內心再一次受到了重重的創(chuàng)擊:“不可能,不可能,明明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得通,這絕對不可能!”
他無助地搖著頭,那樣頹萎的神色,讓詩然的心猛地抽痛了一下。他咬了咬嘴唇猶豫了片刻,重重的嘆了口氣。
“沒錯,我承認,沫兒的確是和八年前發(fā)生在這里的那起爆炸事故有關。”
秋雨吃驚地抬起頭來。
“她和你一樣,都是那次事故的受害者。”
見秋雨愈發(fā)地迷茫,詩然低低嘆道:“沫兒,其實就是八年前,那個和你一起被救出來的孩子?!?p> 赫然驚呆的表情呈現在秋雨的臉上。
“事故發(fā)生的當天,阿姐恰好乘坐在那趟列車上,還遇到了她的同學——舒云姐,她當時就在那趟列車上擔任乘務員。
那名女子在發(fā)現定時炸彈后,第一時間便是遇到了她們兩個并讓她們迅速去疏散旅客,所以對她的印象非常的深刻。
爆炸事故發(fā)生后,由于床位緊張,阿姐、舒云姐還有沫兒住在了同一間病房里。而我,恰好和空竹一起在那里實習。
沫兒當時因為親眼目睹你受傷,可能是受到了驚嚇,成天的魂不守舍。在你昏迷的那段時間里,每到深夜她便不眠不休的守在你身邊呆呆地望著你,直到她出院。
過了沒多久,她的父親便找到我,希望我和姐姐能夠跟隨他一道去美國深造,幫助他繼續(xù)照顧沫兒。沫兒后來一直堅持著要回到這里來做治療,其實我明白,她是存了希望能最后再見到你的心思?!?p> “怪不得,”秋雨喃喃道:“我見到她的第一眼時,就感覺她認得我??墒?,她們倆個......怎么會長的一摸一樣?還有那種感覺,那種感覺……”秋雨不甘心道。
“這并不能夠說明什么?!?p> 詩然避開他希望的目光:“連我自己都無從解釋,就是怕你誤會所以才一直讓她戴著面具??墒沁@些,真的都只是巧合而已。是你自己太過于糾結,把這些巧合聯系到了一起,才會出現那樣恍惚的心理?!?p> 看到秋雨布滿失望的眼內,依然透漏出的絲絲疑惑。詩然無奈地搖了搖頭,嘆息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傊墒贾两K,我們從來都沒有想到過要傷害你?!?p> 秋雨頓時泄了氣,再次頹萎著低下頭來。
“詩然!”空竹突然從后車廂內匆匆走出來:“她……醒了,要見你?!?p> 詩然走過秋雨的身旁,輕輕撫了撫他的肩,憂郁低沉的語調內又重新恢復了溫和。
“秋雨,你要找的那名女子,八年前……已經死了。”
秋雨黯然失落的眼內瞬間又流滿了悲傷,他木然垂下頭,哽咽著低喃道:“可我......寧愿相信……她還活著?!?p> ..............................
清晨/列車旅館
秋雨帶著一種頹萎、憂傷的心情,度過了一個漫長而難捱的夜晚。
清晨六點,詩然拖著外套,神色憔悴著從后車廂里走出來。望著他布滿憂郁的眼底,秋雨機械地問道:“她還好嗎?”
詩然沒有回答,只是緩緩點了點頭。沉悶的空氣中,再次流動著難捱的寂靜。
“去看看她?!遍L久的寂靜后,詩然沙啞著喉嚨道:“別讓她難過?!?p> 他收拾起幾上散落的資料,一股腦地塞進了公文包里,拖著疲憊的步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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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時分/沿海盤山公路
牧馬人緩緩游移在孤寂中。
秋雨在當天下午便離開了沁水小鎮(zhèn)。
再次面對冷沫兒時,她眼內流動的期盼和微笑;被溫厚柔軟覆蓋的羸弱肢體;與他共有過的經歷和傷害。都讓秋雨的內心,產生了更多的疼痛。
他握著她纖弱的手指輕聲說著對不起,冷沫兒回給他的眼底里,卻溢滿了一種深切的愛戀。
面對這種深切,讓秋雨感到無助的同時他更怕的,是那個即將到來的——清冷的深夜。
他怕看到那道孤獨沉寂用盡了全部生命去演奏的背影,他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那張能勾起他所有回憶的一模一樣的精致容顏,那道充滿憂傷、孤傲決然的眼神,和那種令他怦然心跳的感覺。
車載電臺內,伴隨著薩克斯的爵士曲風,流蕩出一個女聲憂郁致幻的《蒙娜麗莎的眼淚》。
“在我的夢里,因為可以和你相愛而驕傲,然而你卻都不知道……”
秋雨的眼底緩緩溢出一股被傷心和失望痛擊過的濕潤,握著方向盤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我期待在你愛的世界里變得重要,你要把愛人慢慢尋找……蒙娜麗莎,她是誰?……她的微笑,那么神秘,那么美……”
秋雨一腳踩下剎車,匍匐在方向盤上,開始淚流滿面。
空曠寂靜的沿海公路上空,彌漫起裊裊樂音,重重的又回落下來,在海面上飛濺起層層浪花,就像擊在了秋雨那顆無處散落的,悲傷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