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輝煌的大殿中,剎那間死一般的寂靜,所有的聲音就像是突然被人抽走了一般。
安懷遠(yuǎn)此刻跪在大殿正中間,身邊空蕩蕩的,毫無所依,一時間只覺得腦中思緒全都混亂了。
他是二皇子的第一步棋,也是最不重要的一步棋,若是他沒辦法扭轉(zhuǎn)現(xiàn)在的局面,那么二皇子一派一定不會出手救他,他必須盡快想出簡瀲樞的破綻。
可是人總是這樣,越是著急想要做什么,腦中卻越是容易忽略重要的東西。簡瀲樞的說法里有個最大的漏洞,但是他的氣勢太強,加上可以的言語輕重,讓他忽略了,只能在他的語言陷阱里左突右撞。
二皇子的整個計劃他并沒有全部參加,但是多少能知道一點其余的東西。那種精光閃過,突然間,他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焦灼的眼眸驟然安定,哼聲說道:
“此乃刑部大牢獄官親口所述,決不會有假,簡大人敢如此篤定微臣無證無據(jù),是因為你膽大包天,罔顧王法,私自篡改審案載冊,向大理寺呈遞虛假記錄!!”
糟了?。?!
此話一出,殿中所有人都眸色一厲,眼中精光大定,全部暗自看向因逃過一劫而正暗自得意的安懷遠(yuǎn)。
二皇子一脈眾人,眉頭狠狠皺了起來,恨不得直接上去抽這愚蠢的混蛋幾巴掌,心中暗道糟糕,腦中不得不飛快的運轉(zhuǎn)起下一步該如何走。
至于其他官員,有向太子、六皇子這樣要保簡瀲樞的,不由幸災(zāi)樂禍,也有像站在隊伍最前面的三公九卿一般的,滿面譏諷,心道蠢材。
唯獨跪著的簡瀲樞,愈加底下頭,掩飾嘴角泛起的得意。
就在這詭異的氣氛中,簡瀲樞淡淡的聲音在殿中緩慢的響起,每一個字都清晰的傳入在場眾人的耳中:
“皇上圣明,依照我朝律法,監(jiān)察御史雖有監(jiān)察百官之責(zé),卻無過問三省六部公文要件之權(quán)。安大人剛剛對刑部案件載冊公文的內(nèi)容言之鑿鑿,叫微臣著實震驚。刑部案件,凡經(jīng)由侍中、侍郎審理的,無論公私,均要由正典校記錄載冊,由刑部尚書審閱之后,遞呈大理寺,由大理寺謄錄入內(nèi)閣大庫,然后上報天聽,此中途決不允許有外人觀看其內(nèi)容,卻不知安大人是從何人何處所知此等機密文件的?”
到得簡瀲樞的話音落地,安懷遠(yuǎn)的臉上連最后一點血色都沒有了,腦中空白一邊,只恐懼著自己是不是真的要殺頭了……
計劃就是這樣,即便你做好了充足的準(zhǔn)備,但是任何一環(huán)出現(xiàn)差池,都有可能導(dǎo)致一整條線的崩潰,而更可怕的是,因為一個錯誤,你所準(zhǔn)備的多條線,卻意外交纏在一起,將你的計劃全部打亂。
明明同樣的一句話,從不同的人嘴里說出來,就是不同的結(jié)果。而載冊文件造假之事,卻是不該從安懷遠(yuǎn)口中說出來的。
此刻,就連皇上的神色都變得諱莫如深起來。他坐在龍椅上,看著大殿之中眾人的反應(yīng)動作,也收起了心中的玩笑之意。
原本他以為又是底下人的小打小鬧,今日也許簡瀲樞的懲罰逃不過,但是絕不會影響他對簡瀲樞的重用??墒乾F(xiàn)在看來,只怕簡瀲樞官品有虧是小,有人結(jié)黨營私才是真!
從刑部到大理寺,從內(nèi)閣大庫到奏章呈報,這些機密要件,竟是有人知道的比自己還早!
微瞇起眼,皇帝面上嚴(yán)肅之色讓下面的人心中生寒,不由得神色更加小心,他緩緩地開口問道:
“安懷遠(yuǎn),這是怎么回事?”
低沉的聲音不怒自威,傳入耳中,安懷遠(yuǎn)的神志徹底被擊潰了。他哆嗦著跪在地上,冷汗直冒,支支吾吾地開口:
“微臣……微臣是……微臣是……”
安懷遠(yuǎn)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清楚,皇帝顯然是沒有耐心看他這幅丑態(tài)的,調(diào)轉(zhuǎn)目光,看向刑部尚書:
“魏松,你說?!?p> 魏松是魏氏一族在朝中最大的支撐,作為四大家族之一的當(dāng)家人,他壓根不會輕易站隊,對于皇子之間的證爭斗,他也向來是能參與就不參與。他知道手底下的簡瀲樞是太子的人,他也知道二皇子在正面和太子作對,所以一旦有所牽涉,他就立馬把事情交給簡瀲樞,左右簡瀲樞急功近利,想要強出頭,如此自己倒是更加樂得躲在一邊,諸事不問。
只是現(xiàn)在事情推到他頭上來了,他也不得不出面。只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把自己摘干凈了才是要緊。
他從隊伍里走出來,循規(guī)蹈矩地跪下向皇上磕頭,然后才緩緩開口道:
“啟稟圣上,老臣向來按律例辦事。簡大人身為刑部侍郎,有權(quán)審理刑部所有案件,審理過程由正典校官記錄載冊,微臣根據(jù)典校所載,擬奏章呈報。隨后便會封好遞呈大理寺,絕無錯漏。至于安大人,微臣實不知他從何而知?!?p> 對于這樣的回答,皇上也是意料之中。目光轉(zhuǎn)向大理寺卿:
“楊庭照,你說!”
楊庭照面色有些猶豫,眉頭仍舊皺著,腦中思量著應(yīng)對之法。他是楊氏一族的人,背后靠的既不是太子,也不是二皇子,雖然他知道今天的二皇子會有動作對付簡瀲樞,本想著自己也就是隔岸觀火而已,卻怎么也沒想到,這火莫名其妙還燒過岸了,一時沒有準(zhǔn)備。
緩慢的走出隊列,然后更加緩慢的跪到殿中,叩拜后,開口道:
“皇上恕罪,大理寺事務(wù)繁雜,刑部每日所呈案審載冊,并不是由微臣親自審閱,而是由大理寺少卿王之華所審,然后擬章,經(jīng)老臣上呈天聽。”
此言一出,且不說殿中其他人是何態(tài)度。跪在地上的簡瀲樞,卻心中只覺得更加諷刺。這些人老奸巨猾,遇事第一要務(wù)就是撇清責(zé)任,這會正是如此,一個比一個摘得干凈!
這邊皇帝還沒有開口,那邊就慌不迭跑出來一個人,重重跪在殿中,連忙磕頭求饒: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微臣并未曾將刑部案審載冊內(nèi)容告訴他人,只是覺得簡大人所審案件,著實有些不合人情之處,于是便呈報御史臺,希望其能查清事情原委。請皇上恕罪,微臣也是為了天子顏面、百官品性著想,并未有私自泄露私密公文之心!請圣上明鑒!”
此人,便是大理寺少卿王之華。
朝堂里的人都知道,四族之一的王家是二皇子的支持者,這王之華便是王家在朝的一名族人。
別看王之華看似冒冒失失,此刻像是被天威所攝,其實卻是個很有頭腦的人。他知道,今日的局勢只怕已經(jīng)不是二皇子原先所想的了,這個簡瀲樞,似乎壓根沒想把自己往外摘,而是瞅準(zhǔn)了機會拖人下水,只怕若是再讓皇上問下去,會折損更多人在里面。
況且,既然計劃已經(jīng)因為安懷遠(yuǎn)這個蠢貨而亂做一團,若是再想按照之前的計劃把簡瀲樞的罪責(zé)全都說出來,只怕他可能會咬出更多自己這邊的人,干脆現(xiàn)在自己直接出來,把這一步走死。
他在叩拜之際,悄悄向站在前面的二皇子遞了個眼神,面上仍舊一派惶恐加忠心之態(tài)。
只是他的這番說詞,確實說得通?;实垩劬ξ⒉[了瞇,再一次把目光投到簡瀲樞的身上:
“簡瀲樞,如此說來,這些事,當(dāng)真是你做的?”
既然王之華已經(jīng)出面承認(rèn)了,那么,他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抬頭,微微直起身子。正典校官是皇家載冊暗衛(wèi),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哪里,會看見什么,會謄抄幾份,他們只是在需要的時候,呈報皇上最真實原始的資料,所以這里,誰也做不了文章。簡瀲樞知道自己瞞不掉,便索性坦然承認(rèn)便是。他面不改色地說道:
“啟稟圣上,入刑部之犯人,多是口舌強硬之輩,若不用非常手段,逼不出真相。況且這些人,多是罪惡深重之人,微臣所施與他們的,不過是他們所施與別人的十之一二。望陛下明鑒?!?p> 簡瀲樞的話,便是坐實了他所行之事,即便剛剛一場牽連讓所有人心中膽顫,但是想想安懷遠(yuǎn)之前所呈之事,到底還是覺得簡瀲樞手段實在狠辣,其人實非好相與之輩,一時間心中駭然。
“哼。”正當(dāng)眾人心中戚戚然的時候,就聽見一聲重重的憤哼聲,只見得一個人從武官隊列中走出來,武將自來身體強健,即便年事已高,但是其人卻仍舊身體挺拔巋然。他走到殿中,跪下,朗聲說道:
“圣上,似此等陰險惡毒之徒,若是身居高位久留朝堂,他日必成禍端,望陛下重懲,以儆效尤!”
此人說話擲地有聲,加上一身凌人正氣,倒真是比得簡瀲樞十惡不赦一般,殿中武將一時也群情激奮,紛紛跪下請愿,似是要將簡瀲樞徹底趕出朝堂一般!
可是皇帝不想!簡瀲樞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也是他精心培養(yǎng)出來的一柄開鋒劍,他并不像這樣折損!事實上,即便簡瀲樞所行之事著實陰狠毒辣,但是于他而言,能為他所用,便都不是問題。
正思量間,就看見又有一人站了出來。
他跪到所有人的前面,緩緩開口說道:
“皇上,簡侍郎的劣跡,只怕還不止如此。”
簡瀲樞偷眼看了他一眼。雖然早有準(zhǔn)備,但是此刻心中還是不免抖了一下,他知道接下去要面對的,才是自己最不想面對的。
只是讓他覺得意外的,是這件事的引頭人,居然是會是他,文華閣大學(xué)士趙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