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乍然見了這般漂亮的女孩,愣了愣神,跳脫倔強(qiáng)的本性又翻了上來。
他仰著頭:“沒有!”
少女隨意地眺望著遠(yuǎn)方,眼睛里閃爍著霞光:“不是害怕?那是什么?”
梁弦抱著膝蓋坐在下面的角落里,滿臉淚痕,奇怪的是這一會兒腦子里的劇痛竟然漸漸平息下去,血在他的手上漸漸干涸。
他眼睛里閃著光。
少女看著他,看著他不知所措的樣子,突然感到心里有一塊兒地方被觸動了——你站的地方再高,有再多的人附和你的聲音,你也依舊是一個人。
沒有人真正懂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沒人知道他們究竟是不是表面上迎合你,背地里中傷你。
于是你覺得有趣的事情也只能一個人做,沿著無盡的屋檐和院墻從朝霞初升走到夕霞滿布。
但是在路上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人。
一個同類。
她看著梁弦,漸漸露出一個真誠但是略顯笨拙的笑容。
太久沒有對別人笑了,有些生疏。
她烏發(fā)飛揚(yáng):“是孤獨(dú)嗎?”
那兩個字就像兩支冷箭,洞穿了梁弦的心口。
他眼眶里突然淚水不停地打轉(zhuǎn)兒。
是害怕嗎?
是,也不是。
任誰第一次殺了人,不會對眼前的畫面感到驚慌呢?但是是害怕能完全描述得了的嗎?
當(dāng)然不是。那個時候,這些天來經(jīng)受的痛苦、危機(jī)、挫折、委屈隨著暴力沖動的發(fā)泄一起涌到心頭上來,酸澀、辛辣的味道中他難免問自己:這天下之大,我該如何去救師父?如何救我自己?如何在虎豹豺狼的嘴下保全性命?
他也會對這個世界產(chǎn)生懷疑:究竟有正義嗎?有俠氣嗎?有善良嗎?
我的路在那里?怎么走?和誰一起?
那正是一種摻雜著茫然、委屈的孤獨(dú)。
少女坐在檐角,突然清澈的眼中光芒發(fā)散,她輕聲說:“像我們這種人,本來就該屬于這種痛苦的命運(yùn)不是嗎?只不過我比你經(jīng)受的更早些罷了。六歲的時候他們來捉我的母親,要把她帶到長安去獻(xiàn)給皇帝,我無能為力;十歲的時候他們來抓我,我卻已經(jīng)偷偷習(xí)武很多年了,把匕首藏在懷里,一個個把他們?nèi)珰⒘恕麄兠總€人都算是和我有仇,但是我殺了他們卻覺得很難受?!?p> 她頓了一下,靜靜地說:“我和你一樣大哭著縮在角落里,緊握著匕首和短劍,雖然很害怕,但是更覺得孤獨(dú),好像這個世界都是壞人,這下只能自己絕望地活下去了……但是我知道,要是還有人進(jìn)來抓我,我依舊會毫不猶豫地把劍插進(jìn)他的胸口?!?p> 少女笨拙地笑,像個無邪的孩子,道:“你也一樣吧,要是現(xiàn)在有人進(jìn)來要?dú)⒛?,你會殺了他們的,對吧??p> 對嗎?
梁弦顫抖著低頭看著自己染血的手掌。
……會吧。
少女好像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幸運(yùn)的是我那個時候展現(xiàn)了驚人的天賦,于是有人就不再沉默了,把我護(hù)在翅膀下面……但是我知道,這對他們是一樁交易:保護(hù)我比獻(xiàn)出我能收獲更多的利益?!?p> 梁弦聽她講著,不免有一絲同情,像是聽一個陷在蛛網(wǎng)里的小蟲的自述,即便活下來,也被捆綁著。
但是自己不是更可憐嗎?連保護(hù)自己的人都不存在。
“所以我在想,”少女認(rèn)真地說,“上天造人間的時候,是不是造邪惡比造善良更用心、更中意,是不是邪惡比善良更精致?!?p> 她闡述著:“所以邪惡比善良更加具體可感,你看,我們對罪惡會恐懼、會躲避,甚至不敢議論,這種力量是長久的;而善良呢,我們只在一瞬間感到溫暖。所以罪惡是有溫度、形狀和精致繁復(fù)的花紋的,甚至像動物一樣有聽覺、嗅覺的,能找上門來;但是善良只有溫度,還必須靠人們的傳播才能活下去?!?p> 她耐心道:“所以一樁謀殺就可能被整個大唐津津樂道數(shù)十年,但是一樁行俠仗義卻并不起眼。你覺得呢?”
梁弦聽她講聽得入迷,一時間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只覺得她講得有理有據(jù),加上他這些天殘酷的見聞,一瞬間有些動搖,覺得罪惡確實(shí)要比善良精致、美麗多了。
但是少年心性,總是懷著最好的堅(jiān)持和信仰,這也是這么多天來他即便一直承受著打擊卻依舊咬牙堅(jiān)持的原因。
有斗爭,正是因?yàn)樾睦镞€相信著“俠義”。
他梗著脖子,倔強(qiáng)地大聲說:“我不同意!”
女孩沒有表情地歪頭看著他,好像對他的反對表示不滿。
那純潔的清澈的目光看得梁弦?guī)缀跻丝s了,懷疑起來自己。
少女突然“咯咯”一笑,這一笑仿佛晚霞都失去了顏色。
她笑著說:“我說了這么多你都不信,那我們就是一種人咯。即便上面我說的都是事實(shí),卻懷揣著幼稚的夢想,人還真是一種可憐又倔強(qiáng)的東西呀!”
少女講完了話,站了起來,潔白的紗裙飛揚(yáng),好像要繼續(xù)走下去了。
她看見梁弦依舊坐在那里,呆呆地看著她,驚訝道:“你干嘛不走?”
梁弦不由地問:“去哪里?”
少女揮揮一角染紅的袖子,像是在揮拳頭:“既然不信,當(dāng)然是要去找了!大唐這么大,你相信的、你熱愛的總會藏在一個地方吧?要是找不到,你就自己去創(chuàng)造好了!”
梁弦看著她月牙兒般笑瞇瞇的眼睛,感覺自己的心突然活過來了,怦怦亂跳,一半是為了少女說的話,一半是為她。
她說:“你想做個大俠吧?”
梁弦抗議:“我已經(jīng)是個大俠了!”
少女笑道:“我怎么沒聽說過?”
梁弦憤憤:“孤陋寡聞?!?p> 少女道:“那好啦!認(rèn)識一下。”她揮舞著袖子,明眸皓齒,笑靨如花:“我是李之眠?!?p> 梁弦心里跳得厲害,面上卻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勉為其難地說:“梁弦!”
少女沿著屋檐走下去,像是在走獨(dú)木橋:“走啦!大俠!大俠會為了殺了幾個毛賊傷心難過、抱頭痛哭嗎?”
梁弦大聲說:“哪有?!”
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亦步亦趨地跟著女孩走。
李之眠瞥他一眼:“大俠,還不去找你相信的東西,跟著我干嘛?”
梁弦難得臉色紅了紅:“我才沒跟著你嘞!只是順路好吧?——不是也不相信自己說的嘛,你也找,我也找,順路順路?!?p> 李之眠瞪眼:“這是一個意思嗎?那個順路是這個順路嗎?”
梁弦笑嘻嘻地:“差不離!差不離!”
李之眠笑:“大俠,你是不是連坐騎也沒有???”
梁弦理直氣壯:“真正的大俠都是飛檐走壁好吧?!?p> 他也夢想有一匹馬兒,縱橫天下,踏遍白雪黃沙,但是哪買得起?
李之眠道:“掉份!”
梁弦道:“我們是一種人!我掉份你也掉!”
李之眠不滿:“那可不行!我先借大俠你一匹馬算了!”她遙望著遠(yuǎn)處,突然拍拍手,靜靜地等著。
梁弦有些摸不著頭腦。這個時候,長長的街道里突然回響著一陣陣輕微的打鐵聲,但是更急促、更凌厲,像是上百人不停地鍛煉一塊鐵坯,錘落如雨,還伴隨著一陣陣鐵坯燒紅入水的嘶嘶聲。
梁弦聽清了……
那是馬兒在奔馳!
聲音漸近,前面的拐角突然傳來劇烈如火的馬蹄聲,伴隨著嘹亮的長嘯。
“得得得得得得——”
一匹白龍般的駿馬突然沖來,眼睛里閃耀著興奮的光芒。
那匹駿馬神駿非常,渾身上下沒有一縷雜毛,直奔著梁弦而來。
梁弦站在街上,左右躲無可躲,大叫一聲“哇靠!”,扭頭便跑。
他剛轉(zhuǎn)身沒跑幾步,那匹白馬徑直追上了他,突然一個后仰,頓住了馬蹄,朝著上面的李之眠晃腦袋。
李之眠被梁弦慌張的表現(xiàn)逗得噗嗤一笑,朝馬兒揮揮手:“阿燈!你身邊這位可是個大俠!以后你就跟他吧!”
那名叫阿燈的白馬似乎聽懂了,不屑地瞥了梁弦一眼,好像在說:“就這小子,還大俠?”然后扭頭去看李之眠,一臉哀求,完全不想遵守這條命令。
梁弦被嚇了一跳,又被鄙視了一番,這匹馬在他腦子里登時成了瞧不起人、只知道阿諛奉承的“奸馬”,恨恨道:“不需要!帶走你的馬!”
李之眠道:“那可不行——你可以沒馬,但我不能掉份——況且這是借你的,等哪一天你有了自己的馬,再還給我就好!”
阿燈聽李之眠語氣堅(jiān)決,竟然怔怔要流淚。
梁弦大叫一聲:“喂喂!你這馬成精了??!”
李之眠抿嘴一笑,突然身影如風(fēng),白紗飛舞,轉(zhuǎn)眼間遠(yuǎn)去了,聲音傳來:“希望下一次見到你,你是個真的大俠了!”
梁弦看她的身法目瞪口呆,來不及驚訝女孩武功之高,大喊:
“我會的!——我怎么找你?”
李之眠已經(jīng)走到這處屋檐的盡頭:“阿燈知道——”
一個轉(zhuǎn)彎,她消失在了梁弦的視線中。
梁弦丟魂一樣呆呆地看著那里。
山回路轉(zhuǎn)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只是這大雪中怎的下起雨來?
梁弦覺得臉上濕濕的。
他一轉(zhuǎn)頭,只見阿燈嘴巴在他臉上蹭完,乜著眼睛看他。
一副鄙視的樣子:
小子,沒見過美人兒???
告訴你,爺跟著那妹子很久了!——要不是你!
沒出的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