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弦和南鼎邑訕訕而笑,終究是沒好意思繼續(xù)問下去。
兩人半是自愿半是被小丫頭攆出去,出了石家。
綠云還是不放心,一直跟著兩人走到門口,眼睜睜看著一只腳一只腳地走出去才松了口氣。
梁弦猛然一回頭,發(fā)誓道:“最后一個問題!——府上有沒有哪里有水池或是小河?”
綠云一聽不是之前那些事情,松了口氣,但還是狐疑地看著他:“……小河沒有,但是后院有一處荷花池……公子問這個干什么?”
南鼎邑“??!”了一聲,搶著答:“我這兄弟有點毛病,總喜歡在小溪小河里洗澡,到處亂跑……”
他一邊說一邊擠眉弄眼,渾身亂抖。
小姑娘紅了臉,知道這兩人又在逗自己,扭頭就跑。
兩人上了街,南鼎邑把事情捋了一遍:“……所以說,石家這件事,起因于三公子因為某種原因弄死了婉娘,婉娘鬼魂歸來,一邊成為‘太上老母’,一邊借著鬼上身咒死三公子,還要讓整個石府不得安寧?”
他繼續(xù)說:“她挑選了這個家仆上身,以及家仆一系列奇怪的行徑,好像確實都可以解釋了……難不成真是有鬼?”
街上人來人往。
梁弦搖搖頭:“你說的確實是我們目前知道的看起來可靠的消息……但是這個推理有一個致命的漏洞?!?p> “哦?”
“婉娘為什么又扮太上老母,又要鬼上身?”梁弦緩緩說,“太上老母威力若此,他直接弄死三公子不就行了?”
的確如此,自己還魂,自己咒人,聽起來有點大費周章、多此一舉。
“除非……”少年無意識地摸摸長刀布條,“有這個必要。”
……
洛陽車馬道,晴光最照人。
繁亂的人流中摻雜著充滿生活氣息的吆喝,或急或慢的腳步一下下敲擊在青石板鋪成的大道上,陽光如金。
這種天氣對轎子其實就不太友好,困在一個狹小封閉的空間里,擋得住陽光,卻擋不住那股子熱力——嗯,這對胖子來說就更不太友好了。
胖子擦擦額頭上幾乎成為瀑布的汗水,焦躁地一次次撩開轎子的簾子,然后又被一道道目光和刺眼的陽光逼回來。
汗水浸濕了他的衣衫,前襟后背上的衣服擰一擰能夠一瓶水,他拍拍撩開簾子往前看:“怎么不走了?怎么不走了!”
前面一片人群熙熙攘攘,圍在一起,像是圍著米粒兒的螞蟻,不知道在看什么。
一個轎夫連忙賠笑:“公子!公子前面不知道生了什么事,都堵著不走嘞!”
“媽的!”胖子看著那人群一時半會兒也散不掉,想必是抄家之類的事情,他一抹汗水,歪頭一看旁邊一條巷子,籠罩在陰影中,走這條路倒是也能回去,還能涼快些。
他連忙指指那巷子:“走走走!走那里!”
說完就放下簾子,鉆回去擦汗。
轎夫得了命令,就挪轎擠開人流,進了巷子。
遠處,在這條街道上,兩個低級吏員正在拼命往人群里擠:“讓開!官府!讓讓!”
兩個人急得不行,這幾條道上的交通都是他們負責的,被堵住了這么一條大路,這個罪名可是夠大的。但是他們兩人面前的那個幾個人你推我擠、你前我后,把兩個人像皮球一樣戲弄,就是不讓兩人過去。
吏員大怒,抽出棍棒,就要喝住那幾人,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沒想到幾人中一看對面那轎子拐進了一邊的胡同,連忙大喊:“散了散了!官府來了!”
說著幾個人鉆進人群,一溜煙沒了蹤影。
人群最中間的人得了信號,突然變了臉色,收拾堵路的行當,逃之夭夭
其他大部分人其實也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只是出于本性看見人群就聚過來,站在外面什么也看不見,這下官府來了,中間的人也跑了,不再停留,眨眼就跑沒了。
兩個吏員抽著棍棒看著空空落落、人群四散的景象,莫名而來,莫名而去,摸不著頭腦。
就像一場風流云散的大戲,只是為了促成戲外的一個小小的轉(zhuǎn)彎。
……
轎子進了巷子,頓時陰涼了許多。
胖子吐出一口氣,暗恨自己不應該夜不歸宿。
如果南鼎邑和梁弦在這里,肯定會認出來這個胖子就是當日給自己二人講石家詭異的那個胖子。
他仗著家里關系,出入菱花月,是煙柳之地的???,但是自家老頭子管的嚴,向來不敢在樓子里過夜——想到這里,他頭痛欲裂——只是不知道昨夜究竟是怎么了,有些鬼迷心竅,幾杯酒下肚,整個世界都變得飄飄晃晃的。
操……我是不是還把我娘給的玉佩給了那個小娘皮……有點印象……
他手忙腳亂地摸索著,但是沒有摸到那塊玉石,登時慌了神。
這要是爹知道了,非得打死我!
媽的!我這酒量向來可以,昨天晚上怎么就著了魔呢?——那酒里不會有什么見鬼的東西吧?迷得自己稀里糊涂和個姿色中等的姑娘睡了一晚上?
這么多事兒,回去怎么和爹解釋?
想到這里,他面色一白。
就在這時,轎子猛然一震,把胖子摔了個踉蹌,轎子像是失去了著力點,落在地上。
“怎么回事!”他憤怒地從轎子里爬出來,“摔死你爺爺了!”
“蕭德京,是吧?”
那個聲音冷冷的,像是在詢問、又像是在自我確認,瞬間把胖子凍成了一座冰雕。
那個身影罩著寬大的黑色斗篷,兩雙銳利的眼睛像是深藏在黑暗中的兩道冰刺,閃著寒光,直勾勾刺進胖子的腦海,他聲音清清亮亮。
神秘人看看胖子的臉,又看看手里的冊子,自言自語:“是沒錯了?!?p> 胖子汗流如漿,不過這次不是因為炎熱,而是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寒冷包圍了。
他打著哆嗦:“你你你你們想干什么?”
盡管他強裝鎮(zhèn)定,但是他不能假裝沒有看見地上四個轎夫的尸體和神秘人后邊那幾個石頭般的身影,手里提著沾了血光的刀。
四個壯年漢子此時喉嚨都挨了一刀,強大的壓力一瞬間把身體里正在奔涌的血液都擠壓出去,直直噴出幾丈。散亂的血跡像是巨大的涂鴉。
蕭德京覺得自己被那種寒意從血液深處冰凍起來。
“干什么?”那個聲音清亮的斗篷人笑起來,聽起來是個年紀不大的人,“我們聽說府上家教嚴厲,公子壞了規(guī)矩,我們提前來替蕭大人看一看他的好孩子都干了什么?!?p> 蕭德京腦子不笨,瞬間就想明白了,自己醉酒外宿、街上攔路把他堵進這里面來恐怕都在別人的算計中。
他慘笑起來:“我這一身肥肉值得各位如此大費力氣嗎?”
黑衣人收起來手中的冊子,聲音一下子冰冷起來:“當然不?!彼恼Z氣中深藏著一種深仇大恨:“如果不是因為你的父親蕭大人,你這樣的廢物,就是扔在我面前我都不會多看一眼?!?p> 他揚起手來:“你這樣的人,除了是這種時代的蛆蟲、惡心的寄生蟲以外,什么都不是。只會把大樹蛀空、讓世道崩壞、把應該承受的痛苦平攤到別人頭上——這些道理沒有人不清楚,但是一旦有了錢、有了勢,所有的人都會跪倒你們面前,奉上贊頌而不是陳述?!?p> 蕭德京冷汗淋漓,但是已經(jīng)緩了許多:“但是你不會?!?p> “不,”黑衣人指指周圍的幾個幫手,糾正道,“是我們?!?p> 那幾個掩著面的黑衣人微微躬身,低聲念誦了一聲什么。
就連蕭德京都聽的出來其中的虔誠。
……這些人還不是一般劫財?shù)臑鹾现?,甚至有自己的組織和信仰!
那個人繼續(xù)說:“我們不會,是因為我們認識到,如果要想推翻、重建這個世界,你們這種人,就是我們最好掌控的刀!”
蕭德京又哆嗦起來:“你們想要什么?”
“天爐縣志!”黑衣人眼中好像一把烈火,“神機府調(diào)走了天爐的卷宗,但是像這種普通的地文記錄資料,洛陽行政機構的案卷里面,也都備份!找到交給我們!”
“這不可能!”蕭德京跳起來,“沒有人能帶著卷宗出來!更何況這么多年的卷宗,幾乎成山,一車也拉不完,能么可能交給你們!”
黑衣人道:“只要垂拱三年和神龍元年的詳細縣志和其他傳說記錄,尤其是隱秘的記錄……摘出來就好,你知道吧?”
他話說的明白,就是沖著天爐縣的神異而去。
蕭德京點點頭。
黑衣人冷冷一笑,從懷里掏出來一塊玉佩,正是蕭德京丟的那枚:“事成之后,我們就當一切都沒發(fā)生過。”他轉(zhuǎn)身往后走:“那酒里有東西,能要你的命,你知道吧?”
蕭德京臉色蒼白:“知道。不然我也不會這樣配合。”
黑衣人點點頭,把玉佩揣回去,蕭德京看見了,眼角一抽,聽他說:“玉佩到時候會還你的?!灰┳?,完好的,完、好、的,你知道嗎?”
蕭德京點頭。
“你是個聰明人,”那人在帶人飛向兩邊之前,最后說,“我們喜歡和聰明人合作,事情會很順利……三日之后晚上,老地方,懂嗎?”
“這里?”蕭德京指指地上的血跡。
“會有人處理的?!蹦菐兹艘呀?jīng)不見了蹤影。
胖子趕緊站起來往外走,匆匆忙忙的,流著汗。
他低著頭,眼睛里是一片平靜的光。
……
鴿子咕咕地站在床邊,靈光的眼睛動動,映著一雙手。
那雙手把紙卷兒拿下來,放進托盤里。
托盤轉(zhuǎn)而被端著穿越房門和樓梯,走進一扇晴光遍布的房間里。
一雙各位白皙修長的手拿起來那張紙卷兒,仔細端詳了片刻,他歪著頭吩咐:“回信已閱,把東西到時候給他們?!?p> 端著盤子的小廝頷首表示記下。
那人又想了想:“給出去之前把這幾卷叫人多抄幾份解讀,一份給我看看?!?p> “是?!?p> “還有,給出去的這份東西,必須要出自一人之手,不要疏忽。”
“是?!?p> 那人沉默了一會兒,又轉(zhuǎn)身:“把‘金翁’帶過來,如果情況需要,我們到時候會緊急追蹤那塊玉佩……這是條大魚!”
“是?!?p> 那個手指白皙的青年轉(zhuǎn)過身來,他思緒冷靜、波瀾不驚,像是個仵作。
……
塵封的案卷庫終于迎來了一批熱鬧的客人。
為首的那個人指著落了灰的卷宗給身后的幾個沉默的吏員看。
“抄、找!”他說,“垂拱三年和神龍元年的天爐縣志以及其他的神話匯總,有一份必須是同一個人寫的?!?p> 那個胖子站在角落里,靜靜地瞇眼看著,腰間掛著烏木腰牌。
不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