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古代言情

桑林

清悅[一]

桑林 知知茶 11413 2020-02-19 17:40:29

  我躺在某個地方,一動不動。像極了已經(jīng)死掉的模樣。

  在我躺著的地方每日都能聞見一陣夜曲,環(huán)繞在四周。那吹奏的人好似不知疲累,夜曲從未斷過。

  我靜靜的躺著,不知躺了多久,那夜曲一直陪伴著我。伴著我醒來,又伴著我入眠。

  我多么想睜眼看一看,是誰在奏樂、是誰一直陪著我,可是我沒有力氣。

  只能靜靜的躺著。

  不知是哪一天,我再次醒來時,睫毛一顫,我竟能睜開眼睛。

  我心中一喜,此刻我最想知道的便是是何人在奏曲,可入眼的只是一片黑暗。

  我用盡所有力氣爬起來,想要看一看那人是何模樣。

  我周遭一片漆黑,我徒手扒著什么東西,想要尋到夜曲的源頭。像是那夜曲在給我力量,我一直拿手扒著擋在我與它之間的東西。

  許久,過了許久。我似乎能看見一絲絲光亮。我用掉最后一點力氣扒開擋著我的東西,向聲源看去。

  是一位青衣少年。

  他舉手投足自成風(fēng)流。

  而我卻很狼狽,衣衫襤褸,青絲凌亂,面色慘白毫無血色。

  我佝僂著身軀抬頭看他,看了許久。我覺得我大概是瞧上他了。

  其實倒不是他的氣質(zhì)如何如何出眾,也不是他看著是如何如何的溫良,當(dāng)然,更不是他的衣物如何如何的不凡。

  我必須承認(rèn),我是一個視金錢如糞土的、不慕名里的、老實巴交的小姑娘。句句屬實。由此可見,我必定不是膚淺之輩,并且目光高遠。

  我也不知我喜歡他哪里,大概是那張俊俏的臉,又或許是那挺拔的身姿。

  他有一雙漂亮的眼睛,睫毛作其梳窗,又有劍眉為其映襯。嘴唇微薄,透著薄涼之感。顴弓之骨也恰恰好,多一分則太凸,少一分則太暗。面上顏色均勻,是將軍模樣的麥黃,又有書生一樣的質(zhì)白。

  那時的我本以為只要再出現(xiàn)一個更俊俏的,我便會移情別戀,可到后來才知道。

  我,失算了。

  我喜歡了他許久。

  我想,大概是因為沒有比他更俊俏的人了。

  古人有云:不可以貌取人。我覺得這句話很有道理,并將其牢牢的記下。不多久我便覺得除去“不”字更有道理,然后我就將“以貌取人”這四個字練得爐火純青,并立志要將其發(fā)揚光大,以影響更多注重本質(zhì)的人。卻不曾想到那句我視為天理的話最終害我不淺。

  只見他勾勾嘴角,似是有些開心,隨即微微欠身。

  “姑娘……可是識得此曲?”

  很奇怪,我雖日日聽著這曲子,卻一點也記不住。哪怕是一小段曲調(diào)也未能記住,甚至他剛才吹的曲目我都已全然忘記。

  但我見他模樣如此俊朗,且又好像有些看重這曲子。雖然我不知其中有什么曲折,但我仍是不忍讓他失望,白白高興一場又失望的感覺實在不好受,就發(fā)善心做出一副聽過一樣的神情。

  “應(yīng)……是……”

  剛出口又覺得欠妥,十分欠妥。我不該回答的那樣快,不然顯得我是在敷衍他。若我說是因為我對這曲子極為熟悉,那他讓我也吹一遍,或是哼唱一小段,那我的謊言就不攻自破。心里不經(jīng)感慨,如今這個世道,撒個善意的謊都如此不易。

  我應(yīng)該假裝仔細思索一番之后再答。不妥,不妥。

  其實,我也挺想去好好思考思考回憶回憶的,但無奈我的記憶一片空白,唯一的記憶便是那日日夜夜環(huán)繞在耳邊的曲子與方才我從背后幾丈遠的那棵樹下爬至他跟前的場景。每一個動作我都能立馬重復(fù)一遍,屬實不知該從哪里開始回憶。

  那少年展眉端詳我一番,并且還勾起了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他目光銳利,看得我發(fā)毛,難不成他一眼便看出我在說謊?這位,確實不好對付,需得謹(jǐn)慎。轉(zhuǎn)而一想,看穿便看穿吧,我不過也是一番好意。

  他只是稍做回憶,“這曲子已經(jīng)許久沒聽人提起過了,想不到姑娘竟曾聽過?!庇趾孟駚砹伺d致道:“不知姑娘字號?”

  他問出口時我心里也松了一口氣,幸虧他沒再追究那曲子的事,似乎也沒看穿我的謊話。

  至于字號,我想我應(yīng)當(dāng)是有字號的,只是我記不得了。

  所謂做戲做全套,這次我戲做的忒足,我不卑不亢,不悲不喜,不急不緩,音量也適中,道:“阿娘喚我玉兒?!?p>  實則是我撇見了他腰間的那塊璞玉,隨便編的一個。并且就那玉來看,他大概是個有身份的人。

  他又笑。我都懷疑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病癥,如需說話,必得先笑一笑。我雖沒有什么記憶,但我也知道,這世上是沒有這樣荒誕的病癥的。

  “玉兒啊……”他念了一遍我的名字,像是在品味,“那姑娘全名……”

  顯然是要問我名字,叫我編個小字還成,一時間叫我編一個全名出來還真是有些為難。

  我思量之間,誤會已生。

  他略微欠身,“是在下唐突了,不該如此莽撞打聽姑娘名號。”

  我怕他誤會,一時心急,莽撞開口:“不是不是,是我不記得了。”

  “你記得你娘喚你玉兒,卻記不得全名?”他顯然有些驚詫,說白了就是不信。

  “不是我不想告訴你,我是真的記不得了。”我也管不得他信不信,反正我說的是實話。

  “沒有名字怎么成?以后總會有人要叫你……”他低頭思量一瞬,“這樣吧,我替你取一個,你以后要想起來了就再改回來?!?p>  “好。那我要一個特別好聽的名字,要聽著溫柔大方?!?p>  如此也好,只要不難聽就成。左右以后覺著不好聽了、不喜歡了再改就是。

  他思索一陣,挑眉看著我,問:“良玉……良玉如何?”

  “嗯……良玉,不錯不錯,想不到你取名字的功夫還不錯嘛?!蔽姨搨蔚男α诵?,其實我不是很喜歡這個名字,讓他重新給我取一個又覺得有些無理取鬧,只好先應(yīng)著。也不妨事,反正他一走我的名字就自由了,想叫什么玉都可以,而且還可以連玉字都去掉。

  雖說我別的本事沒有幾分,但這方面我卻頗有建樹,向來無師自通。上一刻定準(zhǔn)的事下一秒就能變卦。這樣的計量在書上還有好多好聽的名字,例如權(quán)宜之計、能伸能屈……總之,這不過是我的權(quán)宜之計罷了。

  如此一想,我便也沒什么愧疚之心了。

  不想他倒是認(rèn)了真,微微一笑,問我:“這……算是夸獎嗎?”

  嗯……做戲做全套,我虛以委蛇的應(yīng)他,“當(dāng)然算,我不是說你不錯嘛?!?p>  “那我就多謝良玉姑娘的夸獎了?!?p>  他欠身抱拳。

  “在下良臣?!?p>  我也學(xué)著他的模樣,欠身握拳。

  “在下良玉?!?p>  他又將我打量一番。用那溫良無害的聲音問我:“良玉姑娘深夜來此荒郊,可是迷了路?”

  這可問到正題了,我什么也不記得,也算得是迷路吧。

  我點頭如搗蒜:“對啊,正是,正是?!?p>  我這才注意到四周,確實是荒郊,荒郊中的荒郊。草木雜生,天中無月,涼風(fēng)瑟瑟,不遠處還有一方塔壞多年的房屋。

  我又注意到自己的衣著,像剛從土堆里爬出來的一樣。滲人。

  突然內(nèi)心泛起一絲恐慌,無限變大,肆意的侵染著一處潔白的空間。速度之快,讓人措不及防。

  我不知我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見過的所有事物除了草木便是眼前這個男子。好像自己的命運一片空白,又好像自己的命運早已鋪寫成章。我總覺得,那執(zhí)筆之人,應(yīng)是眼前的這位翩翩公子。

  只見眼前之人悠悠開口,“這里荒草雜生,確實不好走,我初來時,也迷了路呢。”語畢,勾勾嘴角,又道:“現(xiàn)下天已黑,路不好走。不如我?guī)Я加窆媚锍鋈グ?。?p>  “好。那就謝過公子了。”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會帶我去到哪里,也不能按著記憶原路返回。我能回答的只有一個“好”字,很被動。好在左右這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如果他不帶著我走,我還不一定能尋到出路。

  他將那橫笛依臂倒放,帶我在青青草地上行走,沒有月亮,但我還是在繁茂的草葉上看到了他修長的影子。我踩著他的腳印與影子前行。很安靜,只有腳踩在草地時“咯咯”的聲音。

  背后的世界已與我無關(guān)。

  在這樣荒僻的地方他也能順利的找到出路,況且那曲子也不是只吹了一日兩日,想必他常來。

  我問他:“公子常來這里吹笛子嗎?”

  問完我也把事情的原由腦補的差不多了,大概他正為什么事情煩惱,或國事,或家事,亦或者是別的什么??傊褪撬麘?yīng)該是有一個長情的故事,不過像他這個年紀(jì),應(yīng)該是在懷念哪個人,準(zhǔn)確的說,是哪個姑娘,總歸就是為情所困。

  果然如我所料,他說是。

  他突然轉(zhuǎn)過來,笑看著我。

  接下來,應(yīng)該便是要引出個故事來了。只是應(yīng)該不是懷念哪個姑娘,因為如果是這種猜想,那他此刻應(yīng)當(dāng)是笑不出來的,我想沒有誰會在情路上遇到坎坷以后還笑得這樣開心。

  我心中思量幾轉(zhuǎn),面上沒什么表情,對他笑笑。

  只見他慢慢開口:“良玉姑娘,那不是橫笛,沒有誰家的笛子是豎著吹的?!?p>  臉上一燙,我不知如何辯解。準(zhǔn)備張口問他那他吹的是什么的時候,又覺得我不能這樣魯莽,顯得見識短淺,便汕汕答到:“哦……那個,我是,那是我對它們的統(tǒng)稱,這些我自然是清楚的,十分清楚的。”

  聽得幾縷笑聲,我埋著頭不敢看他臉。待我再次仰頭看他時,已是背影。

  他繼續(xù)說到:“此處是有些荒涼,但畢竟也是個難得的靜謐之處?!?p>  云淡風(fēng)輕。

  “雖然我家中兄弟和睦,姐妹無間,但天大旱,世事荒涼,百姓疾苦。他們皆是心懷天下之人,為黎民百姓立心,為天下蒼生立命。各有所司,各盡其職。他們雖身體勞累不堪,內(nèi)心確實充實快樂的。唯有我,一事無成,無功受惠。因此,便常來此處,遠離世井……”

  他說的語氣很輕,速度很慢,像是在轉(zhuǎn)述別人的故事。

  毫無征兆的開始,說了很久,又滿口的之乎者也,聽得我昏昏欲睡。

  他悠然的步子忽然頓住,我剛邁出的步子來不及收回,一下撞到了他的背脊,些許淤泥粘在他的衣物上。但他絲毫不動,也毫不在意。我連忙退后幾步,才讓自己沒有載在草地上。

  他慢慢轉(zhuǎn)過來,眉頭微微蹙起,俯瞰著我。

  在那一刻,我覺得他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正在俯瞰天下黎民。我與他分明只有一步之遙,卻又好似他遠在天邊,遙不可及。

  他的眼睛里瞬間閃過數(shù)種神情。

  轉(zhuǎn)瞬即逝。

  我唯一捕捉到的意思就是惡狠。那惡狠狠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什么毒物。

  我一下醒了神,莫不是撞疼了他?應(yīng)該不可能,他一男子,身強力壯,不會被我撞疼。應(yīng)該是他看穿了我的心思,知道我沒專心聽他的傾訴,我想,大概就是如此,也沒有跟好的理由了。

  那他也太小氣了些。我不過是沒有仔細聽他的故事而已,那滿口之乎者也我也當(dāng)真是聽不懂的。如此一想,我立馬便覺得自己還是沒有什么過錯的。

  我瞪大眼睛,想著還是跟他解釋解釋,他又轉(zhuǎn)過去,繼續(xù)走。我只得加快步伐跟上去。

  此后他就不再理我,不管我問什么他都不回。我走得快他就走得快,我走得慢他就走得慢,始終在我前方一步遠的位置。

  我想他這個人看起來溫和大方,可內(nèi)心確是小肚雞腸,定是還在與我計較剛才的事??蛇@么僵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公子,你就別惱了,我雖熟讀詩書,但畢竟是個女兒家,自不比你們男兒博聞強識。你說的那些也實在是難懂,也怪不得我不認(rèn)真聽,都說男子大度,你又何苦跟我一個小女子見識呢?”

  他不理,我繼續(xù)。

  “公子,我看你一表人才,玉樹臨風(fēng),風(fēng)流倜儻,英俊瀟灑,你就別再與我一般見識了吧?!?p>  他不理,我繼續(xù)。

  “你好歹也搭句話吧,也好讓我曉得你的意思。我看你如此秀色可餐,想必也不是什么小氣的人,你和我計較,有失你大家風(fēng)范啊……”

  他忽然停了腳,這次我尤為謹(jǐn)慎,沒撞上他。

  “秀色可餐是形容女子的詞?!?p>  可惜彼時的我還沒有察出他話里的意思,只沒皮沒臉來了一句:“管它的呢,只要你理我了,不生我氣了就成。”

  他好像是嘆了口氣,“良玉姑娘如此友善,我們男子又都大度,怎么會生你的氣呢?!?p>  “那你剛才不理我?”我看不到他的神情,也就無法猜測他此時的心境,只得小心翼翼的問他。

  “我剛才在思考事情?!?p>  聽了這話,不經(jīng)覺得男子胡攪蠻纏起來比女的還可怕,他剛才哪里是在想事情,分明就是不想理我。他也是奇怪得很,我什么也沒做他也能跟我置起氣來。偏偏我還不能拆穿他,不然他怕是又要不理我了,還得順著他的意思來。

  “什么事情?”

  “大事?!?p>  “我知道,良臣公子思考的事情都是大事,那能不能告訴我良臣公子思考的是什么大事呢?”我看他能編到何時,我就是要刨根問底,叫他編不出來。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竟然聽到他笑的兩聲。真是個奇怪的人,這有什么好笑的。他笑完才答我,“既然是大事,又怎么可以隨便對人講呢?”

  我也是有些不想理他了,輕輕哼一聲,“不想說就算了,小氣。”

  “我記得良玉姑娘剛才還夸我們男子大方來著。”

  “那是剛才,但是現(xiàn)在你又變小氣了。”

  ……

  大概是因為我第一次走這么長的路,途中時常摔倒,每次他都會停下等我,但就是死撐著面子不肯回頭。

  不久我便摸清了這鐵律,每每我不想走的時候,就極為夸張的摔倒在地,那動作與聲響夸張的就像是從懸崖上掉下去了一般。然后我就躺在地上休息。

  我注視著天上那片烏云,垂垂眼眸,就能看見他筆直的背影。迎著風(fēng),矗立在那里。若我躺得實在太久,他就拿出拿竹笛,豎放在嘴邊吹起。

  我心情甚好。

  覺得他是個好人。

  導(dǎo)致我爬山涉水、翻山越嶺到了京都之后就一直很自然的跟在他身后。

  在城內(nèi)轉(zhuǎn)了許久,他突然停住,溫文爾雅的回頭跟我說:“良玉姑娘,京城已至,你要……要去哪里?”

  這話一出,我突然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了。一早我是想等到了城中自然有我的去處,不管哪里,應(yīng)該總是能睡上一晚的。如今我瞧著這周圍的人事才發(fā)現(xiàn)真到了都城中我也無處可去。我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不能歌,不善舞,不會琴棋,不通書畫,不識大字,不會耕織,男子的活兒做不了,女子的活兒又不會做。這要我如何是好。

  眼睛忽然轉(zhuǎn)到眼前這個人身上。

  我跟了他這樣久,他臉上還是沒有怒意,那就說明還有商量的余地。

  計上心頭。

  眼前這人和善老實,若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好好同他講道理,他大抵是會把我一個深夜迷路的姑娘帶到他家留宿一晚的,再不濟,也得給我一個身無分文、流落在外的姑娘尋一間客棧。

  趁他不注意,我悄悄把右手繞到背后,摸到肉多的地方,狠狠地掐了一把,我眼眶里立即濕了一片。

  我小聲抽搐著對他說:“我本只是出來玩玩,結(jié)果……結(jié)果不小心滑腳摔下了山。如今也是第一次到京都,我也不知回去的路是哪一條……”然后又狠狠地抽搐,一邊幾不可察的拉了拉身上這滿布泥土的衣物,好讓他瞧清楚些。

  我覺得這個謊是很真的,我從郊外回來一路栽跟頭,衣物又這般模樣。足以證明我所說的句句屬實。

  他果真又一次為我所騙,“原來是姑娘有難處,你何不早說?!庇炙伎剂季?,嘆了口氣,似乎很為難的跟我說:“在下有一寒舍,若良玉姑娘不嫌棄,便隨我來吧。待你打探到路再回去。你若信得過我,就將你住處告訴我,我也好差人替你尋一尋?!?p>  他看我看得真切。我也誠然看著他,頓了一下。

  “我摔下山時可能磕著了腦袋,記不得了?!?p>  他比我還明顯的頓了一下,惋惜一聲,“那此事就有些難辦了……你還是先隨我來吧,等你想起什么了再告訴我,我?guī)湍愦蚵牬蚵牎!?p>  正如我意啊,快哉!

  “謝謝良臣公子?!?p>  我又跟著他走,不一會兒便到了他的寒舍。我才知道剛才在城中溜達那么久,竟都是在原地繞圈。這個男人,好深的城府。我竟然也絲毫都沒有察覺。

  到了他的寒舍我一度以為那是皇宮,因為我從來都不知道一座府邸可以大成這樣,前墻有旁邊房屋的十倍不止。門與墻一樣都是紫紅色,上有明黃色琉璃瓦,門匾上刻著幾個蒼勁有力的大字,可惜我認(rèn)不得,總之就是氣勢恢宏,雄偉壯觀。門前左右各數(shù)名帶刀侍衛(wèi),大門也有專人負責(zé)。屋內(nèi)各類小斯雜役估摸著也是上百人。雖是夜間,卻也一點不比白日里清閑。

  良臣將我?guī)нM去,因著他,我也沾了光,那侍衛(wèi)小哥并未將我攔下,并向我深深的鞠了一躬。

  他帶著我走,府內(nèi)燈火通明,我細細數(shù)著這門窗,該有多少扇。到底是我見識短淺,不知道一座府邸的門窗竟可以比一條街巷的門窗還多。我也細細的賞著府中的景致。

  我又忍不住細細猜想他的身份。這該是何等身份才該配享的。

  沒等我想明白,他就將我?guī)У揭幻膛媲埃屗院缶透伊?。我偷樂,他竟然忘了我只借宿一宿,還給我個丫鬟,當(dāng)真是大人物的日子過得習(xí)慣了。我心里悄悄罵他傻,面上沒露什么表情。

  安排完事情,他瞥了我一眼就離開了。只是我總覺得,他看我那一眼,意味深長。

  他走后那小侍女的面上終于顯露出了她內(nèi)心的想法,驚呼:“小姐可是受了什么重傷?我們府上有些名醫(yī),不如讓他們來看看吧。你臉色這么白,還有這衣……莫不是從山上摔下來了……”

  雖然我一早就知道她觀察了我許久,但她這樣驚呼著實嚇了我一跳。可又看她應(yīng)該算得好相處,對她態(tài)度也就好一些,她問我要不要讓大夫看看。

  我特別好奇那些大夫是不是真的如傳言一般厲害。

  好奇的問她:“那些大夫是不是摸一摸手就能知道你患了什么???”

  她聽后慢慢換上了一副糾結(jié)的神情,“小姐,那叫探脈。”

  我不自在的咳了一聲,擺擺手,“一樣一樣,總歸是要摸手的?!?p>  她這才笑了笑,仰頭一臉驕傲的說:“那些大夫自然能瞧出誰患了什么病,他們可是公子花了好多錢才請來的呢?!?p>  我心里只希望他們不是來騙錢的。

  然后讓她帶我去。

  她施了個小禮,說:“不用小姐親自前去,我去將大夫請來便好。”

  她又安排人給我備水沐浴,光是伺候沐浴的便是八個姑娘,她們都是統(tǒng)一的服飾與發(fā)髻,個個貌美如花面帶笑容,卻又距人千里。排場甚大。來到我跟前就開始脫我的衣衫,仿佛看不見那衣衫是何模樣。

  我一直記得跟良臣在街上兜圈兒的時候周圍的人看我的樣子,就差把我推到土里埋了。況且那些人還是黃婆大漢,面前這些嬌弱的小姑娘卻能安然處之,想必這大府邸的日子也不大好過。

  出來時,那些婢女把這樣那樣的衣物都往我身上卷,裹了一層又一層,半天都卷不好,我又心寄著那些神秘的大夫,覺著她們動作太慢,便說:“現(xiàn)在又不冷,不用裹這么多的?!?p>  其中一人回我:“小姐,這本是一套,是該穿戴完整的?!?p>  我看她們也太陳腐了,便故意板著臉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節(jié)?”

  其中一人答我:“回小姐,是春末?!?p>  我又提高音量,佯裝生氣:“那裹這么多衣服是想熱死我嗎?”

  突然她們立即“咚”的一聲齊齊跪在地上,嚇了我一跳,她們伏在地上,估計是領(lǐng)頭的又答我:“小姐,這些布料都是蠶絲所作,冬暖夏涼,不會熱的?!?p>  我本不過是想嚇唬嚇唬她們,并且說話的語氣也不重,不想?yún)s將事情弄的這樣嚴(yán)重。簡直太沒趣了。而且我分明聽見了她的聲音里還是有些害怕的,可她們所有人還是把背挺直,沒有求我寬恕,不卑不亢。頓時沒了心情。

  我盯著她們站了許久,我也不知道我在發(fā)什么呆,只回神時尷尬的轉(zhuǎn)過身,讓她們繼續(xù)為我穿。只得讓那大夫再等一等了。

  忽而想起了良臣吹的那笛子,甚是不解,分明是放在嘴巴上吹的,為何他說那不是笛,心里想著,嘴上也就問出來了。

  她們唯唯諾諾的答著,許是方才嚇著她們了,回我的聲音小的可憐,說橫笛豎簫什么的,我大概也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雖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見到她們還是煩躁得很,便叫她們出去。

  我自己穿好了衣裳。果真不熱。

  又進來另外四名姑娘為我梳妝。

  我坐在古銅色的鏡前,看著這張臉,慘白,沒有一絲血色。還好五官算是精致。一雙杏眼帶著凌厲,嘴唇微薄。

  我把手撫上臉龐,仔細撫摸著這些輪廓,這竟是我十七八歲以來第一次看自己的臉。其實我也不知我的年紀(jì),只是這身形看著像是十七八歲。

  她們才把頭發(fā)束好,又要往我臉上涂抹,我擺擺手說算了,就起身出了門,我出門時那小侍女已在門外候著了。

  我剛踏出房門,她就開口對我說:“小姐,那些大夫都被公子調(diào)到了別處,暫時還不能回來?!彼⌒牡目次乙谎?,又補充到:“我也是剛才才知道的?!?p>  我看她把背伏的那樣低,又一臉歉意,再者我也沒患什么病,其實要不要大夫來看都無甚差別,只是可惜見不著他們的那番功夫了。

  “那便算了,你陪著我走走吧?!弊笥已巯乱矡o什么事情,我就踏步下了階梯。

  她又直起身跟上我疑惑的問:“小姐當(dāng)真沒什么事?我剛才看你……”

  這丫頭真是一根筋,我要是得了病又怎么可能這樣自由自在的走動,再說了,我要是有病她也不能將大夫叫回來,問了又有什么作用呢。只怕我答了這一個問題,她還有下一個問題等著我,于是我就干脆不理她,可她活潑得很,一路上問個不停,倒也給這靜謐的院子添了幾點鬧色。

  她是我見過的所有人中笑的最自然的一個。所有動作都那么連貫,有理可循。

  良臣雖常笑,人也溫和,但那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笑,放之四海之內(nèi),他對誰都能或者都是那樣笑。方才的侍女的動作則是格式化的,若命每個人同做同一件事,那她們的動作必定絲毫不差。只有眼前這個小丫頭,才像是活的。

  雖然她話多,但也挺喜歡她的。

  我的住處外有一小竹院,青翠色的竹葉兒煞是好看。在荒郊一路回來,越到城中,草色就越黃。很少有眼前這樣的景。竹園一旁還有些花花草草,正含苞欲放。花草一旁還有一小亭……

  逛了許久才把這一院的景看完,走的我都累了,小丫頭就帶著我回了房。

  又是一番打理,我才倒在床上。回想著這一天的經(jīng)歷。郊外山上,平野洼地,城門城內(nèi),現(xiàn)在的錦衣玉食和侍女大夫。似乎很神奇,也很奇怪,卻又說不出來到底是哪里奇怪。

  忽然也有些慶幸,慶幸遇到的是良臣。若是其他人,比如街上的那些游民,再比如為我梳妝的那些姑娘,他們指不定見了我便要悄悄跑路,現(xiàn)在躺著的也不會是這軟綿綿的大床而該是我一路躺回來的那片草地了。隨著我又想到了這京都長安的樣子、那個可愛的小侍女、街上形色各異的人、良臣在路上回頭看我時的神情……不久就呼呼大睡了。

  這一夜睡的香沉。

  隨后我日日在這府里混吃混喝,良臣也再沒有提要我尋路回家的話。就好像我本來就生在府里,也像是忘了有我這么個人,只是那些小侍女們?nèi)杖者^來送吃食的身影不斷。

  起先我都由著那小丫頭帶我四處轉(zhuǎn)悠,府上婢女待我也和氣,并無什么矛盾糾紛。身邊這位小侍女是個機靈的丫頭,討人喜歡,日日都笑,又一口一個小姐的叫我,我聽著十分受用,不知不覺便和她關(guān)系好了許多。

  我想良臣該是個頂有錢的人。分明是在一季一室之內(nèi),卻有四時四海之景。

  我見著了有趣的東西,便問這個小丫頭,可她卻一樣也不知。轉(zhuǎn)了幾圈,那些花兒樹兒都認(rèn)得我了,我卻識不得它們,便尋來師傅問,才知道眼前這些,哪怕不及我巴掌大的花兒也比我值錢的多。只生在南海的珠絨草也在這中原地區(qū)養(yǎng)活了,還有南海的扇貝、北漠的刺瑰、荊條與沙棗樹、琉球的紫陽與海棠花、倭國的櫻花樹、西域的九彩鹿……

  應(yīng)有盡有。

  春陽高照,鳥語花香。好不愜意。

  但再美的景兒看久了也會膩。

  我在府上呆了好幾日也沒有再見到良臣,問也問不出。我又想見見他了,我覺得我都快忘了他的模樣了,那夜天黑,沒瞧清楚,忘的快。眼前這些景致都是不及良臣好看的,在他的眼里我可以看見整片星空,可比這些地上的東西有趣多了。

  可他就是不回來。

  我又想著帶那小丫頭出門逛逛,不料剛到門口便被那些英俊神武的侍衛(wèi)小哥給攔下了。他們有兩人伸手?jǐn)r住我,其中又有一人道:“公子下了令,不得他的許可,小姐不得出府。”

  分明是他們在為難我,卻把由頭找得這樣充分,我竟也說不出什么理由來與他們爭辯。良臣若是在,我又豈會被他們攔住,他不在,我又如何取得他的許可。我不想失了我的大家風(fēng)范,不與他們計較,瞪他們一眼就回了房。

  午日,我躺在安樂椅上看著小丫頭尋來的話本子,由于溫度剛剛好,所以我躺著躺著便睡著了。渾渾噩噩的又睡了幾日,我覺著我再不出去我定是要發(fā)霉的。得想個法子出去逛逛。

  其實這些天我也不是沒有想過要回自己家的,但每每我想到要回家時就又想不出其他什么。因為我什么也不記得,并且也不覺得我忘記了什么,有時候還認(rèn)為我似乎本來就該這樣,身上也沒有什么物件能證明我是哪家的小姐,讓我在那身爛布衫里找什么玄機的話那就實在是難為我了。而且我這個人還有一個算得是優(yōu)點的缺點,便是安于現(xiàn)狀,不思進取。我住在這兒,有吃有穿,良臣也不趕我走,我也就心安理得的住下了。

  不知第幾日,依舊春陽高照,良臣依舊沒回來。

  我站在后墻比對著眼前的兩棵大樹,比對著哪一棵更適合我翻墻。右邊這棵樹枝太少,不易攀爬,左邊這棵樹干雖多且粗壯,但距墻太遠。

  這老天真愛強迫人,總強迫著人做一些兩難的選擇。我雖身輕,但也不能如燕子一般自由自在的飛來飛去。我心中苦惱不已,愈發(fā)的想要出去。

  太陽悄悄移到中天,我站到墻角身子貼著墻避熱。又站了良久,也想不到出去的辦法,那樹是靠不得了,一棵上不去,一棵雖上去卻下不來。

  氣憤不已。一拳打在墻上,卻沒料到我這一打便打出了事。眼前的事物已然換了一番,已不再是那兩棵樹和一堆清秀的房子,只是一條空蕩蕩的小巷子,沿途有一些小房屋。唯一相同的則是剛才那堵長墻,紫紅色,上覆有明黃的琉璃瓦。里頭隱隱的還能看見兩棵樹……這樹,不正是剛才那兩顆嗎?我心中驚詫了一番又一番,我竟然出來了?

  我看看墻,又看著我那只錘墻的手,異常激動,想不到這看手起來普普通通的還有這樣的功效。于是我開始盲目自信,總覺得我是要干一番大事的人。

  但眼前的問題是我要去哪,我并不知道這條深巷通向哪里。我又開始錘墻,想進去把那小丫頭帶出來給我指路。

  一下,兩下,三下……我錘得手都麻了也毫無反應(yīng)。我又盯著這只手仔細的瞧著,很白,纖細。

  莫不是又失靈了?這可不行,如果從大門進去的話……不行,我未從大門出去,卻又從大門進來,我要如何解釋?我靠在墻上想到底該如何才能回去,正想著我突然向后倒了,這次倒的突然,沒來得及穩(wěn)住自己,妥妥的摔了一跤。

  幸而不是臉先著地。

  我睜眼看著眼前事物,我又回來了?還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小姐,小姐”的叫我,想也不用想,是那小丫頭。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順便應(yīng)了她一聲。

  不一會兒她便尋到了我跟前,她大概是找我找了許久,上氣不接下氣,跟我說:“公子……公子回來了,要見你?!?p>  良臣回來了?我心中一喜,放下所有疑惑,整理好儀容,快步去了前廳。

  我又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背對著我,一身青衫,看著還有些清廋。我放慢了腳步,他聽到我的聲音,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我就定在那里了,不知該上前還是后退,只剩下兩個眼珠還在轉(zhuǎn)。

  他看起來還是如初見一般,溫良如玉。他看到我后,又把目光垂下。到一旁坐下,又對我勾出一抹似有似無的笑。

  “不必拘著,坐吧?!?p>  我依言坐下,可還是很不自在,那小丫頭沒跟進來陪我,有些緊張。

  他又問我:“這幾日住得可還習(xí)慣?”

  我約莫估計到他要說什么,我本來說是找到路便回去,可我在這里呆了這樣久,甚至閑得翻墻也沒有提一句要走的話。其實我是有想過要走的,可按照小丫頭這幾天給我普及的世事常理來說,我出去過不了幾天就得命喪街頭。我才年芳十八,還有大好的青春年華,這世上還有這么多美好的事物,我一時也忍不下心來棄它們而去。其實在這里過過小日子也是一件極為美好的事情。

  雖然這幾天我沒走大多是我的原因,但仔細一琢磨,這也不得全賴我。

  “府上一應(yīng)俱全,自然是好。這幾日我本是想出去尋路的,可你下令不得我出府,我也是有心無力,就只好在你府上嘮叨幾日?!?p>  如此一來我放心不少,我把道理講得這樣明白,他也找不出我什么錯處。前些日子我是想過出去的,雖然不是真的要走,但畢竟他的侍衛(wèi)親自把我攔下了。

  他果然面色好了不少,“無妨,良玉姑娘待多久都無妨。我本不應(yīng)留姑娘,可近幾日外面不太平,所以我才私自下令不許你外出,那日走的匆忙,又沒來得及告知你,還望姑娘不要怪罪才好?!闭f完這句他又笑了笑。

  他這一口一個“姑娘”的喚著我,聽得我很是高興,這稱呼還算客氣,至少說明他還沒有趕我走的意思。

  我擺擺手笑盈盈看著他,“不怪罪,不怪罪,只是良臣公子,當(dāng)真是我想住多久都可以?”

  我心中如意算盤打得響得很,可他只笑著看我一眼應(yīng)了聲“當(dāng)真。”就沒了下文,只做出一副思考大事的神情。不一會兒他就委婉的將我打發(fā)掉。難道是我剛才看他的目光太過直白?他喜歡委婉一點的?那他到底是要我留還是不留……

  我也是實在想不清楚他見我的目的是什么,不問我話,不趕我走,也不安排什么事情。難不成只看我是否安好?這事我很快就在意不起來了,因為第二日他又不見了。

  次日我起了個大早,端著小丫頭煮的湯去找他。我覺得我住在他這里,別的不說,就憑我這幾日吃的糕點,肯定也要花不少錢了,況且還有各種錦緞的衣物,各種小玩意兒。要是我再不表示表示,別說是他,就算換作是我,我也要攆人了。雖然這湯不是我親手做的,但也能稍微表示一下我的心意,順便聊一聊這住宿問題。

  可看門的幾個小侍女跟我說他又走了,卯時便走了。卯時是什么時辰我也不知,反正大概是很早的。因為那日我起的很早。

  我又問她:“那你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干什么事?是好事還是壞事?”我一連問了她好多問題,她睜眼望著我,可能在思考先回答哪一個,卻不想她只木然開口說:“不知道?!?p>  不知道?不知道三個字就想把我打發(fā)了?我不依不饒,身子前傾離她很近的時候停住,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她:“那他是什么身份?”

  話本子上的公子哥兒套小姑娘的話時都是這副模樣,只要那些個帥氣俊朗的公子用上這副動作那些姑娘就鐵定全招,可這回這個姑娘可能被我弄傻了:“他不許我們告訴你?!绷ⅠR又察覺到說錯了話,將眼睛瞪得比剛才還大,然后憤憤跑開。

  原來是這樣,他什么都是瞞著我的。總有一日,我一定要他親自跟我說。想起昨天他讓我不要出去,說不定又是在誆我。這里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大概也不會再有剛才那樣傻的姑娘了,我也問不出什么,況且我這個人一向愛反其道而行之。

  我又跑到后墻,猶豫著要不要出去。要是我出去的話,萬一他不準(zhǔn)我回來怎么辦?要是不回來的話,我就得在外面自己營生,可我什么都不會……要是我不出去,那我還能日日吃到糕點,日日躺在安樂椅上看話本子,日日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我掙扎了好久,最重決定還是再信他一回,暫時不出。若是我實在待不下去了,那時候我便出去招搖過市,把長安城從東逛到西,從北逛到南,最好什么不太平的事我都要去惹一惹。

  想好了計劃,我便又回去了,先安穩(wěn)幾日。

  可一想到那日在后院發(fā)生的事情,我便覺得好神奇,我也是實打?qū)嵢庾龅?,怎么會平白無故的就穿過那堵厚實的圍墻?莫不是我記錯了?我又去后院試了好幾遍,確實是能穿過。

  難不成我失憶以前是神仙?

  顯然是不太可能,哪有不吃飯會餓的神仙。

  而后我又去翻了各種書冊,都未曾記載有我這樣的情況。我再不明所以,這日子還是照樣得過,慢慢的我便忘了這件事。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