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艸!“
剛才的不愉快,令趙文斌悒郁不振。早早躺在床上,被子蒙著頭,死死閉上眼強迫自己睡去。
然而,外面的喧鬧,以及緊接而至的吆五喝六,比起刺眼的燈光、硬實的木板床,更使他心情不暢,久久不能入眠。
翻來覆去,輾轉(zhuǎn)反側(cè),終于,忍無可忍的趙文斌一揭被子,猛地一起身。
嘎吱,木板發(fā)著悶響,不結(jié)實的高低床搖搖晃晃。
“靠,一群土老帽,喝個酒,打個牌,嗎、的吵成這樣。”
“嘿嘿,文斌,早跟你講了,在這里這么早睡,肯定睡不著?!绷譅N放下二級建筑師的考試材料。
“嘁!”趙文斌白了眼屋外,移回視線時,不經(jīng)意間有東西從余光里閃過?!鞍ィ谋?,你看那床上是什么?”
“哪張?”林燦仰起頭,恰巧與俯下頭的趙文斌打個照面,四眼相對。
“就剛才攔著我們揍那個嘴碎的高個?!壁w文斌一想起來,心里窩著的火又燒起來。
林燦抱有同感,又出于好奇,不禁走上前。頓時,他挑眉驚呼:“是本書誒!”
“書,什么書?”趙文斌猶如只王八,伸長了脖子,遠遠看去。
好奇愈濃,林燦不顧規(guī)矩,把書拿在眼前,“我艸,金融學!”
”什么!“
趙文斌飛快地一掀被子,從上鋪嘎吱嘎吱地蹬下來,顧不上穿鞋,直接趿拉著過來。
“黃達是誰?。俊绷譅N望著封面上編著者的名字,土木工程出身的他,顯然丈八和尚摸不著頭腦。
趙文斌沉默著,從林燦手里接過書,隨意地翻動了幾頁,利率的風險結(jié)構(gòu)、金融范疇的形成與發(fā)展等章節(jié)從他眼前一一掠過,上面復(fù)雜陌生的信息知識,遠遠不是他這么一個工科生能管窺而得一斑的。
但他緊皺著眉頭,即便視如天書,依然硬著頭皮。切,一個農(nóng)民工能看的東西,我一個大學生能看不懂?
然而,識文斷字不文盲的他,認得紙上的每一個字,可是連在一起,就不一定。也許利息利率他懂,但利率的五種理論,擺在他面前,再看兩三遍,始終是門外看門內(nèi)。
“文斌,你應(yīng)該看得懂吧?平時你在班里成績就不錯?!绷譅N冷不丁一問。
趙文斌急忙掩住慌張的神色,微微心虛道:“當然,看還是看得懂一些的,又沒有多難。”
“誒,文斌,你再看看這箱子。嘶,好重??!”林燦邊說,邊拉出床底下的兩口箱子?!澳阏f里面裝的是什么?”
“等等,林燦?!?p> 趙文斌一瞧林燦竟大膽地開箱,當即抓住他的肩膀,勸阻道:“隨便翻別人的東西,不合適吧?”
“有什么不合適的,剛上大學那會兒我們不也干過嗎!再說,他們現(xiàn)在又不在,看完放回去不就得了!”
林燦神經(jīng)大條,像他在魔獸爭霸打下BOSS摸寶時一樣,興奮地搓了搓手,然后打開。
他一揭開上面的白布,冷吸一口氣,“嘶,文斌,你看看這些,都是書!”
“嚯!”
他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拿出一本紅皮封面的《貨幣銀行學》,疑惑又嗤笑著,“誒,文斌,你說這破窮打工的,能看得懂這書?”
“窮打工的是不是都能看得懂這書,我說不準。但是——”
忽地,從兩人的背后傳來喜怒難辨的聲音。瞬間,偷偷摸摸的他們,如做賊般給嚇得一哆嗦,怯怯地側(cè)過身。
只見幾個健步,來者離三,臉上裹挾著肅殺之氣,直挺挺地站在他們的面前。登時,宛如暴雨將至的烏云般,遮天蔽日,把照射二人的燈光一絲不漏地擋住。
“可以肯定,至少窮打工的也明白不該隨便翻別人的東西?!彼麅裳垤陟?,精光閃爍中,隱約帶著殺機,彷如云間的悶雷紫電,若隱若現(xiàn),直讓對視的兩人不能自我地顫抖起來。
“呦,偷翻別人東西都做得出來,看來我得重新認識你們?!?p> 馬開合眼疾手快,他一把搶回趙文斌捏在手里的書。一瞅書,再沖失色的二人擠眉,“啊,是吧,大學生?”
“這……這……”
被一雙透發(fā)著森然凜冽的眼睛盯著,林燦心如擂鼓般重錘著胸膛,震顫蔓延至全身。正當他一頭發(fā)懵,不知所為,一只大手出現(xiàn)在眼皮底下,像在暗示把手里的《貨幣銀行學》還給他。
顫顫巍巍,他克制著哆嗦不止的手,把書還了回去。再抬眼,又對上離三噬人的兇光,林燦像受驚無處逃竄的貓,炸開了毛,趕緊低下頭避開視線,慌里慌張地提起手臂,一邊竭力推開離三,一邊結(jié)舌道:“讓——”
話未說完,向前推的手立刻感覺到一股強大的阻力,但見離三紋絲不動地杵在原地,林燦的嗓子眼一下抖了三抖,訕訕客氣道:“請,請讓一下。”
與他并肩站的趙文斌,遭受相似的壓迫感同樣煎熬不堪,喘不過氣來,不過好在打板子哆嗦的牙能擠出話來,“你,你們想干嘛,想打架嘛!不就,不就是把你書,書拿來看一下,怎么,看一下,會,會死??!”
“死?我可干不出來,只是要你們給個說法?!彪x三瞇著眼,面容冷峻。
林燦腦袋空空,下意識問:“說,什么說法?”
“說個屁法,老子大學生看你個民工,需要什么說法!”趙文斌以罵壯膽,竟見奇效,不再打顫心畏。
“狗日的,你小子就是欠打!”馬開合一旁聽著都忍不住,火冒三丈,掄起拳頭想打。
“哈,總算露出狐貍尾了。你們就是看不慣我們是大學生,想干仗教訓(xùn)我們是吧!”趙文斌冷笑,輕拍了拍臉,往馬開合那邊湊了湊,嬉戲道:“來啊,有本事打我。信不信我告到工頭那,讓你們馬上卷鋪蓋滾蛋,從哪來回哪去?!?p> 啪!
離三不廢話,直接對趙文斌伸來的臉便是一巴掌,“打人打臉,打臉打雙。另一邊轉(zhuǎn)過來,我要討完說法?!?p> 趙文斌渾如呆鵝,捂著五指紅印的臉頰,眼睛瞪了一會兒,驟然大吼道:“艸,你敢打我。我爸媽都沒打過我!”
說著,陷入癲狂的他,不顧強弱懸殊,掄起拳頭朝離三的腹部襲擊。
說時遲,那時快,離三五指化爪,像鷹擊脫兔,一下抓住趙文斌速度慢又綿軟無力的拳頭,輕輕一扭便翻了他的手腕,疼痛感隨之侵入他的神經(jīng),他不由自主地啊啊叫疼。
“你呢,你的說法呢?”
離三冷冰冰地看向驚愕的林燦,隨即手上稍稍再用勁,仿佛在捏一枚生雞蛋似的,脆弱的外殼在一點一點地擠裂,一陣接一陣的痛楚不斷地襲上趙文斌的周身。
“??!”
趙文斌急忙用另一只手想掰開離三的手,又抓又撓,渾似小孩般,指甲在他的手背上刮出幾個血道子,可相比于自己感受的酸麻疼痛,簡直是蚊子叮咬,不值一提。
“?。 彼娜^,像含苞待放的花朵,在離三的握力下,一根一根手指如花瓣,漸漸綻放。
骨頭咯咯作響,趙文斌給疼得嗷嗷直叫,“放手,快放手,骨頭……骨頭要斷了。”
“你的說法呢?”離三瞥向呆若木雞的林燦。
“我……我,我說你媽!拳頭就是說法,我早看你不爽了,來打架啊!”
林燦正想動手,就在這時——
“你們在干什么!”
微醺的李工長,在李土根的攙扶下,站在門口。
他一瞅見雙方摩擦,大吼道:“撒手,都撒手!”
離三尚未撤手,馬開合先聲奪人,搶占大義道,“工長,剛這倆大學生做賊,偷翻離三的行李,給我們當場發(fā)現(xiàn)??伤麄儾坏徽J錯,還想跟我們動手。”
“嗯!”李工長聞言酒醒,“有這一回事?”
“那還有假,你瞧瞧那邊的床,箱子,都是他們翻的。”馬開合悄聲說,“所以工長,這么就饒了他們,不是便宜他們了!”
“那也不能動手!”
回了句馬開合,李工長徑直走到離三邊,拍了拍他的手,“放心,我是這個隊組的頭,站得住理,我會給你們的做主?,F(xiàn)在,先把手放下?!?p> 離三賣李工長一個面子,迅速地收回手,退到了一側(cè)。眼睛骨碌一轉(zhuǎn),看著痛得呻吟的趙文斌、哆嗦告狀的林燦,揚起嘴唇,微微輕蔑地笑了笑,一聲不吭。
“啊,我感覺我的骨頭斷了?!?p> “工長,管管你的人。他,他剛才……想殺了我們!”
瞥向離三,李工長狐疑道:“他們拿了你什么東西?”
不等被害人說話,林燦立馬跳出來,不忿道:“不就是拿了你一本書看嘛!”
“書,什么書?”李工長道。
馬開合把兩本書遞過去,“他撒謊,明明是兩本?!?p> 書一換手,李工長定睛一瞧,封面碩大的字,金融學,貨幣銀行學。頃刻間,他瞳孔一張,詫異道:“這書,你在看?”
“怎么可能,他一民工,根本看不懂這書,估計連上面的字都認不全!”趙文斌倒打一耙,惡狠狠地詆毀,“依我看,八成是從哪個地兒撿的,興許順來的也不一定……”
“滾你的!農(nóng)民工咋啦,誰規(guī)定就興你們大學生讀書,不能農(nóng)民工看這書,誰說的!”
李工長毫不留情面,劈頭蓋臉便罵了一通趙文斌、林燦。但,也只能如此,說到底他頂多是個工組長,像林燦、趙文斌的實習生,他管不著,更開不了。當然,像他,最多就欺負欺負沒依沒靠、沒根沒底的實習生,擱施工員,給他八個膽子,他都不敢這么開罵。
望著給罵哭的倆大學生,李工長厭惡地擺擺手,“行了,事既然發(fā)生了,你們兩個不適合在這屋呆了。那這樣,土根,今晚安排他們到隔壁屋去睡,把新來的兩人換過來。等明天,我自己再跟工頭說說情況,看他的意思?!?p> “站??!”
馬開合攔住兩人,不悅道:“工長,這也太便宜他們了!”
李土根跟離三同一個村,自然打抱不平?!笆前。瑤煾?,咋能這么就放過他們?傳出去,還以為額們怕了這些大學生呢!”
李工長側(cè)臉望向離三,目光中透著征詢的意思。
“我剛才已經(jīng)討了半個說法,希望工長能幫我討回另外半個?!彪x三輕笑著,朝馬開合使了使眼色。
“成,我就不咸吃蘿卜淡操心,”
馬開合側(cè)著讓出條路,在與趙文斌擦肩的時候,口花花地譏笑道:“嘿,也省心,省得我得替他們爹媽干活,幫著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兒子?!?p> “你!”趙文斌怒睜著眼。
“瞪什么瞪,還想討打不成!”馬開合氣勢洶洶,回瞪了回去。
“算了,文斌,我們趕緊收拾東西,搬吧?!绷譅N猶如落敗的公雞,拽了拽趙文斌的胳膊,強自拖拉著他收拾床上的東西。
“還好我外甥、外甥女將來要考一本的大學,應(yīng)該不會是他們這副德性?!?p> 李工長搖頭失笑,把目光移到他手里的書。不知是何驅(qū)使,他翻了翻幾頁,低頭一目三行地閱讀,嘴里不時發(fā)出嘶嘶的驚疑聲。
“怎么了,師傅?”李土根奇怪道。
書翻至一半,李工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鄭重小心地把書合上,當即正視著離三,第一次認真地打量眼前的人。
不一會兒,他問:“跟我交句底。這書,你真能看懂?”
“為什么工長這么覺著,覺著我們農(nóng)民工不可能看得懂?我倒覺得,沒什么奇怪。都是人,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再帶個腦子,五大三粗,一樣攻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