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會了冷拉、調(diào)直、切斷、套絲、彎曲、除銹，接下來學(xué)綁扎。學(xué)之前，更要先學(xué)的是怎么省力氣搬鋼筋。
四月，時間正好，日頭不曬，鋼筋即使在太陽底下晾了半天，表面摸上去也是暖呼呼，一點兒不燙手，不比夏季酷烈的日子，整一條鋼筋能烤得仿佛一根燒火棍，手指一碰都能燙得無意識地縮回，更別提要肩膀扛著這樣的三四根。
而等入了冬，天一涼，冷風(fēng)呼嘯，把大地的暑氣吹得散盡，漫天遍地里寒氣習(xí)習(xí)，將熱騰的“地龍”吹了個涼透。這個時候，人又巴巴地想起盛夏的好，能當(dāng)湯婆子，不像現(xiàn)在，迎來的是一根根鉆心涼的冰棍子，像剛從冰窖里撈出來。
抬鋼筋也不光有溫度上的難處，它外表的螺紋暗刺，細小卻鋒利，在衣服上磨一陣能磨扯壞了。雖然有人心疼衣服，但心疼歸心疼，誰也不愿意光膀子學(xué)貨郎擔(dān)扁擔(dān)肩挑著，磨下一層皮。
風(fēng)和日麗，和其他干活的鋼筋工一樣，離三的肩膀、脖子各綁了兩條破布毛巾。一般工人扛四五根，他一趟是九根。
往樓上抬，注意腳下，樓梯都是一截截鋼管搭成的，上去的都要吆喝兩嗓子，他也不例外。
“讓讓，麻煩讓讓。”
凡是一經(jīng)過這里的，無論工齡幾何、經(jīng)驗多深，都好似趟人生這一汪深淺莫測的溪流，全身的精力都集中起來，手扶著粗糙的墻面，心臟撲通撲通地跳，頭不能暈，眼不能花，沉著應(yīng)戰(zhàn)。
單騎闖了幾層樓梯，總算是上去了，弄得滿頭流汗、滿身發(fā)燒。
沒辦法，小公司的工地，沒有大中型企業(yè)的闊氣，沒有升人的電梯，升物的吊車也偶爾不用。他們是人，有時候就當(dāng)機器。
萬幸過去一周，沒聽說有工傷的壞消息。都平安，白天平安，夜了也平安；昨天是平安，今天正平安，明天將平安；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人人平安，一切隨遇而安。歲月靜好，人匆匆，人頭上長的那片“林”也郁郁蔥蔥——
抓了抓過眉遮耳的亂發(fā)，覺得隔三差五洗頭麻煩，離三便問李土根：“附近哪里有理發(fā)店？”
“有一家，那家額常光顧，就是離這遠，隔兩條街?！?p> 碰巧背對著他們的梁二柱子正和室友們打牌，他一聽見，滿肚子壞水泛濫，開始盤算該怎么報當(dāng)眾挨罵的仇。鼠目轉(zhuǎn)睛了一陣子，他突然一臉壞笑，輕推了一把右手邊的年青，湊近了輕聲嘀咕：“吳能，你不是今晚……”
一聊完，吳能抬頭看向離三，沖他招呼了一聲：“哎！你也去洗頭？”
“不，我去剪頭。”
“嘿，都一個意思。打算找什么價格的？”
“盡量能便宜就便宜?！?p> “瞧你摳搜的勁，第一次去不給自己挑個好的？”那年青癟癟嘴，說話帶幾分嫌棄?！皠e怪我沒提醒你，便宜的手藝都不怎么滴，整得也不好看，到時候挑錯了可沒理說?！?p> “美丑我不挑，都一樣。”
“庸俗，忒庸俗，俺說你們這些嫩芽啊……”
梁二柱子截住吳能的話，問他：“行啦行啦，吳能，就說愿不愿意一塊吧？”
“成吧，看在一個工地，又是‘同道中人’，省得你個嫩芽給人坑了。”沒正經(jīng)讀過一天書的吳能多看了幾本小說，竟能活用成語。同道中人，可不是同一條道上的。
“喂，你怎么樣？”梁二柱子擱下牌，轉(zhuǎn)過身問向離三。
“離這遠嗎？”
“不遠，三四分鐘準到。?！?p> 離三微笑道：“行，麻煩你帶路了?！?p> “那你等等，等我這副牌打完。”這局牌也沒打多久，吳能最多出了三張就輸錢了。他面色不虞，心里有氣，把牌甩在桌上，抄起所剩不多的票子起身，喊了一句：“走吧?！?p> “哎，吳能，又去找你的鳳?。恳痴f，你就甭去了，丟俺們魯東人（yin）的臉，那么孬，嘿，才兩分鐘就無能嘍?！?p> 同鄉(xiāng)的調(diào)侃，淹沒在混凝土攪拌機的轟鳴聲，離三壓根沒聽清。
……
一條街上，昏暗的路燈照不清來往人的模樣。
一個巷口，卻向外散射出比路燈更亮的光，粉的，紅的，紫的，顏色妖艷，曖昧誘惑。
站在光下的，是一群夜里找食的流鶯。
“帥哥，洗頭嗎？”
無論是多大的年紀，長相多埋汰，只要是男人，從不挑食，搔首舞姿都去搭訕。風(fēng)一吹過，從她們身上飄出的香水味，很快擴散到四處，刺鼻異常。風(fēng)塵味，許還混合著她們唇齒間的尼古丁味。
離三不禁疑惑：“這里有理發(fā)店？”
“怎么沒有！這里，嘿，可是有名的洗頭按摩一巷子?！眳悄苷f著，笑容逐漸猥瑣。
擺脫了站街女的糾纏，他疑心越來越重，但還是跟著吳能走進了小巷。巷子很窄，右邊是一堵墻，它在燈光的映照下粉紅發(fā)紫。
左邊是一家家緊挨著開張的洗頭店，店門多是玻璃門，從外往里一瞧，一眼就能看見座位上坐著的各色穿著打扮的女人，矮的高的、瘦的胖的，無所不有。
她們有的在補妝，有的在攬客，但離三沒發(fā)現(xiàn)有一個是在理發(fā)。便再看了眼玻璃門上貼的各種時尚發(fā)型的海報，未免有一種掛羊頭賣狗肉的感覺。
“吳哥！”
踩著白高跟的鳳兒挽住吳能的胳膊，一面拉扯近，一面態(tài)度熱乎地說：“你可算來了！”
“鳳兒，是不是兩三天沒來，俺想嘞！”吳能的占著鳳兒的便宜，口花花地說些葷話。
“吳哥，你不知道。剛才你沒來前有倆人就想找我，要不是念著你的好，這會兒你可得找別人哩?！?p> “嘿嘿，好情妹妹。今個晚上，俺非好好收拾你。”
“走，房間都預(yù)備著呢?！兵P兒由著他占便宜，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倆人緊緊依偎著就往一家店里走。
離三見狀，終于確定自己被戲耍了一番，他搖搖頭露出自嘲的笑，轉(zhuǎn)身準備離開，卻被長相不差的一女給拉住。
那女的抓住他的胳膊還死死不放，一面往他身上倒，一面眨著眼說：“呦，平時沒見過你呀，頭回來吧？嘻嘻，看著長得蠻帥的，也挺壯實的，這樣吧，給你打個折扣，一晚上四十？”
離三被這種親近搞得渾身不自在，他微微用力拿開那女人的手，婉拒道：“不好意思，我來錯地方了。”
“姐姐我都懂的，第一次嘛，呵呵！”女人顯然是看上了離三，她的手盡管被離三抓了下來，卻很快又拉住了他?！耙换厣鷥苫厥欤瑏矶嗔司土?xí)慣了。帥哥，就別不好意思了，一晚上才四十，姐姐今天可是賠了本呢！”
離三往后一退，保持了兩三步的距離，他伸直手說：“我要找的是理頭發(fā)的店。”
女人還以為他因為頭一回害臊拉不下臉，于是乎揶揄說：“呦，來這里理發(fā)？是要姐姐給你下面理理嗎？”
在旁邊看熱鬧的姐妹聽得一樂，幾乎同一時間噗嗤一笑，有一個和她熟悉的姐妹更是捧腹大笑說：“哎，小蘭姐，生面孔啊，這一看就是個毛沒長齊的，是該給他好好理理下面?！?p> 也有操著方言不怕事大的說：“什么理發(fā)啊，小蘭，他是根本沒看上你。”說著那晃動水桶腰的阿姨向離三招了招手，聲音洪亮道：“哎，小子，是第一回吧。來，讓阿姨疼你，事后按規(guī)矩俺再補你一個紅包?！?p> 掉進了盤絲洞，相中他的英氣俊朗、雄健壯碩的蜘蛛精，不得個個張牙舞爪的。
面對眾人的戲謔譏諷，離三付之一笑，而且昂首正步，每一步都恰當(dāng)好處地踩在她們奚落譏諷的每一笑聲，臉上既無一點羞愧，也沒半分羞赧，而是像天地包容萬物興衰那般的沉穩(wěn)從容，看向花枝招展的蜘蛛精，一本正經(jīng)地問：“剪個平頭，多少錢？”
誠懇認真的語氣，不似玩笑的回答，大出她們的所料。
離三重復(fù)了一遍：“剪個平頭，多少錢？”
人有好奇之心，尤其對那些異乎常規(guī)難以遇上的往往多看幾眼、多聽幾句，縱然是流鶯，也不例外?？梢哉f，人之始，性奇也。
但好奇的勁兒總歸要消退，就像再美美若貂蟬昭君，多看也難免會有看倦的時候。她們對這樣正經(jīng)的回答，漸漸地失去取笑打趣的念頭，慢慢地在他一次又一次提問下，心底里，仿佛被水鉆鉆穿了眼，正不斷有一股股羞恥感如水柱噴涌而出。
“理個平頭多少錢！”
不再是嘩眾取寵、看熱鬧眼里的笑話，它聽上去是多么的刺耳扎心，喚醒她們在墮落沉淪中喪失的道德感，使她們一想起自己的不光彩，打著厚厚粉底的妝容都遮掩不住不自然的反應(yīng)。
她們笑他，有意的，是一種取笑；他問她們，無意的，是一種譏笑。反反復(fù)復(fù)，那一句句仿佛一下下鼓捶，捶得她們的臉皮，砰的一聲如鼓皮穿了一個大洞，體無完膚。
仁之端，是惻隱的話，禮之本，那當(dāng)是羞恥。
“神經(jīng)?。 ?p> “七葉子（方言：愣頭青），甭跟他搭理！”
“你個損崽腦殼壞是不……”
她們像遇到蒼蠅似的避之不及，一個接一個放出臟話粗話。離三聞若未聞，望著那些逃竄的暗娼流鶯，她們像被驅(qū)趕的蚊子蒼蠅，嗡嗡振響，又圍在那群客人周邊不依不饒，死纏爛打，他不由地失望——
秦淮江畔、八大胡同，那些揚州瘦馬，那些花魁娘子，還有更低一等的煙花土娼，仿佛重現(xiàn)在眼前。
有何差異呢？
想來想去，應(yīng)該是女權(quán)的有無與多少。
在稼穡未興，以采集為生的時候，一個種群的繁衍生息，形成了母系社會、女權(quán)部落，她們有著獨立地位。
但當(dāng)春種秋收，圍繞農(nóng)田施勞苦做，在生理上占據(jù)優(yōu)勢的男性注定是社會生產(chǎn)的主力，漸漸男女有別，曾以繁衍權(quán)享有地位的女人慢慢屈服于生存，成了田地的附庸，男人的附屬，以致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土地田產(chǎn)私有，讓財產(chǎn)依附田地、生產(chǎn)依賴男人的女性漸漸淪為可交換的商品，災(zāi)荒年間甚至有過典妻賣女。與之而來，在經(jīng)濟形成的政治、文化的壓迫與束縛也開始愈演愈烈，比常言的紅顏禍水，更加洪水滔滔。
但它粉飾得極佳，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古代時以男人為主的知識分子群體手里攥的是“道”。他們可以在書本典籍中樹立他們心儀的形象，在宗法禮教中塑造他們心目的典型，制造輿論，傳播他們心中的好女人。而女人呢，她們早在一套“男尊女卑”的天理中滅去了人欲，沒有了話語權(quán)，她們不能夠吶喊，不容許抵抗。
再說，抵抗又能怎樣？她們學(xué)的就是三從四德，不是四書五經(jīng)，哪怕學(xué)會了八股制義，廟堂上又何來她們的位置？
也許公主能罕見地有她們的跋扈，可是給她們底氣的不是女權(quán)，而是皇權(quán)。
更可惜這世道，灰姑娘多，公主少。即便是公主，又何嘗不是一群被圈禁在權(quán)力圈當(dāng)作羔羊豢養(yǎng)著，拿來裝飾門第、炫耀豪富、彰顯地位、認同尊位的“吉祥物”，在議和中，她們的愛情婚姻，同樣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理。
直到——
直到熱血灑江邊，犧牲多壯志，終于換到了一聲真正的“婦女能頂半邊天”。自此，女人干體力活，干腦力活，干她們保障自己生存的活。不再阿附他人，自力更生，由此得以獨立，由此她們的個性得以解放，由此她們的權(quán)利得以爭取。
可眼下，有這么一批人，竟主動地將古時多少女性夢寐以求的權(quán)利一一放棄，又投身于幾千年來無數(shù)女人強顏賣笑的污穢勾當(dāng)，成了遭人唾棄的行尸走肉，甚至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墮落此道，其樂融融。
究竟為什么？
思緒仿若泉流般潺潺流得很快，離三卻才走過了第三家，距巷口還有幾步路。就在這時——
“請問是你要理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