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鳳棲梧從內室走出來的時候,手上便已多了一樣物品。
那是一根二尺來長的棍子,通體烏黑,看不出是什么材質。棍身上布滿了坑坑洼洼的紋路,顯得古拙又破舊。
唐婉兒看著鳳棲梧手里的物件,疑惑的道:“這是什么?”
鳳棲梧微笑:“這是一把劍。”
“這是一把劍?”唐婉兒不由的有些驚訝。
“不錯,這是一把劍?!?p> 唐婉兒輕笑一聲:“與其說這是一把劍,我寧愿相信這是一根踩扁了的燒火棍?!?p> 鳳棲梧的神色變得嚴肅:“你用過劍嗎?”
唐婉兒搖搖頭道:“沒有,我很少用刀劍?!?p> 鳳棲梧道嘆了口氣:“那就是了,也難怪你看不出?!彼D過頭看著徐三:“你看呢?”
徐三緊緊的盯著那把“劍”,神情變得凝重:“這是一把劍,不光是一把劍,而且是一把好劍?!?p> “好劍?”
“好劍!”
唐藍開口道:“可是它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把劍。”
徐三的聲音變得很沉重,沉重的像是一座千斤的大山:“你用過劍嗎?”
這個問題本是剛剛鳳棲梧問唐婉兒的,現在卻被徐三拿來問唐藍。
唐藍的語氣中充滿了輕蔑和嘲笑:“我雖然沒有用過劍,但我卻見過不少的劍,天底下任何一把劍,都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鳳棲梧緩緩的道:“那么劍應該是什么樣子的?”
唐藍笑著道:“劍應該有兩條鋒利的劍刃,,有著筆直的劍身和尖銳的劍尖。有舒適的劍柄和結實的劍格,是一種非常危險的武器。”
鳳棲梧點點頭:“不錯,劍的確是這樣的?!?p> 唐婉兒道:“那么這根燒火棍有怎么能夠被稱作劍?”
的確,便是把鳳棲梧手中這把劍拿到任何一個劍客面前,他們也不會把它當成一把劍。
因為這世間沒有一把劍是像他手中這把這樣的。
漆黑破舊,坑坑洼洼,莫說劍刃,就連劍尖也沒有,若不是兩頭的粗細有所不同,怕是連正反都難以分清。
這世間怎會有如此粗糙丑陋的劍,或者說,如此粗糙丑陋的物件,又怎么能被稱之為“劍”。
鳳棲梧道:“你可知這是什么劍?”
唐婉兒撇撇嘴道:“我看它根本就不是劍,就是一根燒火棍,燒火棍都比它好看?!?p> 一直沉默的百里春水突然開口:“可是它的確應該是一把劍,而且是一把舉世無雙的劍。”
鳳棲梧看著百里春水:“你聽說過這把劍?”
“沒有?!卑倮锎核χ鴵u搖頭:“我從未見這把劍,更不知道它的名字,但它一定是把好劍。
“那你卻如何看得出,這是一把好劍?”
“我看不出?!卑倮锎核琅f笑著:“但能讓一代劍俠彩鳳青鸞鳳棲梧視若珍寶的,那一定是把好劍!”
的確,能讓一代劍俠鳳棲梧如此珍視的劍,又怎么會是一把普通的劍。
唐藍道:“所以它到底是什么劍?”
“這把劍的名字叫作‘魚腸’,乃是戰(zhàn)國時期著名刺客專諸刺王僚是所使用的?!?p> “???”眾人聞言皆是大驚,諒誰也不會相信,這漆黑丑陋、其貌不揚的扁鐵棍,竟然會是大名鼎鼎的“勇絕之劍”――魚腸。
專諸本是戰(zhàn)國時期著名的刺客,其藏劍魚腹刺殺王僚的事跡更是被后人傳頌了千年。他所使用的佩劍魚腸更是鋒利無比,是江湖上每一個劍客都想要得到的神兵利器。卻不知怎么會在鳳棲梧的手中。
“你找到了專諸留下的劍譜,我卻找到了專諸刺王僚時所用的‘魚腸劍’?!兵P棲梧笑得很是開心,蠟黃的臉上也泛起了一絲紅暈:
“為了找到它,我可是下了不少的功夫?!?p> 徐三嘴唇翕動,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現在?!兵P棲梧依舊笑著,但他的的神色卻變得莊嚴無比,莊嚴的好似廟里的神像:
“我把它送給你。”
這本是極為平常的六個字,但在徐三聽來卻是震撼無比。他深知老友愛劍成癡,早已到了不瘋魔不成活的地步,這把魚腸劍,想來也是下了極大的苦功才尋得的。如此寶物,現在卻要把它贈與自己。
“我……”徐三本是機敏善辯之人?,F在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莫說是徐三,就連旁觀的幾人也都十分驚訝,縱然鳳棲梧和徐三交情深厚,但能把如此寶物贈送與他,換了別人是絕對做不出的。
“我本就是為你尋得的,所以你必須收下?!兵P棲梧的語音溫柔,語氣卻是堅定無比,不容置疑:
“你若不收下,那我就只好把它丟到劍爐里了?!?p> 徐三沉默良久,終于開口:“好,我收下?!?p> 一顆流星,閃耀著劃破云煙,在綻放出一瞬間的光華之后,便消失在遙遠的地平線上。
江湖上有多少人就像這流星一般,閃耀著登場,名動一時,享盡無上的風光和榮耀,但最后卻消失的無聲無息,仿佛從來不曾出現過一般。更有甚者,還未綻放出一絲的光芒,便已湮沒在蕓蕓眾生之中了。
江湖上的人,太多了。
多的就像沙漠里的沙,大海里的水,天上的星星,數也數不盡。一代人還未老去,便又有新的人出現,想在江湖上闖出一些名堂。
“好美啊?!?p> 唐婉兒笑著靠在徐三的肩頭,仰著頭笑著看著群星閃爍的夜空。
“是很美?!毙烊粗餍莿澾^的夜空,輕輕的嘆了口氣:“只可惜蓬星飛過,必有災禍發(fā)生。卻不知會應在哪個倒霉鬼身上?!?p> 婚禮在第二天的黃昏時舉行,新娘是個年輕漂亮女子。
雖然戴著鳳冠,蓋著蓋頭,但她的聲音卻清脆又稚嫩,足以證明她的年歲并不大,至少和年過不惑的鳳棲梧相比要年輕得多。
雖然看不見她的容貌,但鳳棲梧既然愿意娶她為妻,那她也一定是個漂亮無比的女子。
鳳棲梧是個武功高強、仗義任俠的豪客,也是個重情重義,割頭刎頸的摯友。
但他畢竟還只是個人。
是人就會有弱點,有缺陷。
鳳棲梧的缺陷也很明顯,那就是好色。
若不是因為好色,他也不會在和徐三切磋的時候,因為一個恰巧經過的漂亮侍女而分心,導致雙手經脈俱斷,無法再用劍。
但即便如此,他也依舊是一個俠肝義膽、豪氣干云的大俠。
所以來給他祝賀婚禮的人依舊很多。
平日里冷冷清清的鳳臺山,今日里也變得熱鬧無比,這是十年來從未有過的。
相比昨日的病體支離,今日的鳳棲梧氣色顯得要好上許多。
花白的頭發(fā)被掩蓋在繡著金線的紗帽之下,青綠的襕衫補服也使他看起來精神許多。
最重要的是身邊的新娘。
溫柔,漂亮,善解人意。
漫漫長夜,縱然周圍有許多漂亮的婢女陪伴著,但他依舊感到寂寞無比,難以排遣。
直到身邊這女子的出現,才使得他感到幸福和滿足。
無論是精神上,還是肉體上,都從未有過的滿足。
所以他決定娶她。
雖然他不知曉她的身世來歷,從前過往,但既然喜歡,那為什么不娶她?
更何況她也很愿意。
既然自己時日無多,那倒不如珍惜眼下的快樂。
“徐三先生,奴家敬你一杯?!?p> 年輕美麗的新娘端著碧玉制成的酒杯站在徐三面前,笑盈盈的看著他。
鳳冠下的臉美艷動人,一雙眼睛更是攝人心魄。
但徐三卻感到一陣的苦澀。
這張臉他曾經是見過的,不光見過,而且見過不止一次。
他曾在天香樓后院的房間里見過她,也曾在胡家大院的酒窖里見過她。
甚至于前天夜里的官道上,戲臺邊,她也曾出現過。
——包子。
鳳棲梧的新娘,竟然就是燭影搖紅的殺手,餃子的妹妹,包子。
這是徐三無論如何都不曾想到的。
不光是徐三,唐婉兒和唐藍也十分驚訝。
百里春水雖然不知他們的過往,但前夜戲臺邊,他也是在場的。
所以對于包子的出現,他也同樣驚詫無比。
“多謝大嫂?!毙烊樕闲χ睦飬s是一陣酸澀,好似開了咸菜鋪子一般:“大嫂果然是螓首蛾眉,美的就像是蒸屜里的包子一樣?!?p> 眾人聞言皆是大笑,新郎鳳棲梧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把美人比作包子,這樣的比喻恐怕也只有徐三做得出。
徐三卻一點也笑不出,因為他已經發(fā)覺,在座的眾人里,至少有一半是想要殺他的。
昨夜劃過的流星將要砸中的那個倒霉蛋,莫不是就是他自己?
包子已將杯中美酒飲盡,轉身去向別的客人敬酒。
“徐三……”唐婉兒伸手握住徐三的手。
徐三轉過頭,輕輕一笑,并不說話。
“徐三先生。”
徐三循聲回頭,便看到了一個鷹鼻深目、滿面刀疤的男子,正在緊緊的盯著自己。
那男子站起身,走到徐三五步外站定,開口道:“臨安城胡家大院里的七十六具尸體,是不是你干的?!?p> 徐三嘆了口氣,笑嘻嘻的道:“不是?!?p> “你如何證明?”
徐三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那你又如何證明是我殺的?”
那男子冷笑一聲:“我當然有證據。”說罷從袖中掏出一把刀。
一把短小的、粗糙的飛刀。
張進酒的飛刀。
那本是在胡家大院遇襲時徐三拿來應急的刀,后來被詐死的胡不歸揀了去,卻不知這刀怎的又到了這疤面漢子手里。
“張進酒的刀,只送過一個人,那就是你,徐三?!蹦菨h子的聲音冰冷凌厲:“這把刀就是在胡不歸的尸體上發(fā)現的?!?p> “張進酒早已死去多時,那么殺人的就一定是你!”
徐三飲盡杯中酒,苦笑著道:“你說對一半?!?p> “一半?”那漢子依舊冷笑著,他早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絲毫不擔心徐三會有什么花招。
他當然知道胡家大院的七十六口人不是徐三殺的,因為他本就是那日四個蒙面刺客中的一個。
徐三笑著看著那疤面漢子,悠悠的道:“張進酒的飛刀例不虛發(fā),而且用過之后都是要收回的,所以很少有流落在外的。唯一例外的就是他曾送給我一把留作紀念?!?p> 眾人皆是嘩然,他們本以為徐三會辯白一番,沒想到他卻很坦蕩的承認了這疤面漢子的話。
“哼!”那漢子依舊冷笑著看著他。
“不過,”徐三打了個哈欠,伸手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那把刀我一直帶在身上,從未用過,也從未遺失?!?p> 徐三手中握著的,正是一把與那疤面漢子手中飛刀一模一樣的刀。
無論是材質、尺寸或是刀后面綴著的綢帶都一模一樣,毫無二致。
唯一不同的,便是徐三手中的刀身上裹著一層厚厚的包漿,顯得古樸而又溫潤。
“畢燕撾,”徐三笑著看著那漢子,緩緩地道:“我卻很好奇,你這把刀是從哪里來的?”
畢燕撾不只是兵器的名字,也是使用他的人的名字。
疤面煞星畢燕撾的名頭,在胡鐵峰出現之前,在塞北也是人盡皆知的。
畢燕撾現在就呆呆的站在那里,額頭上已有冷汗?jié)B出。
他不明白,這把刀的確是徐三那夜在胡家大院自保時所用的,張進酒也只送過徐三一把刀。
自己手中的刀絕不可能是假的,可是徐三手里怎么還會有第二把刀?
不光是畢燕撾,就連那些坐在席間的他的同伙也暗暗吃驚,難以理解。
徐三卻是笑得很愜意:“張進酒的刀既然在我這里,那么你手中那一把自然就是假的。既然你造假栽贓給我,那么殺了胡家上下七十六口的人,就是你!”
唐婉兒氣咻咻的道:“好啊你,殺了人還要栽贓給徐三,你可真是個混蛋!”
唐藍笑著插話道:“我看他不光是個混蛋,還是大混蛋?!?p> 席間的眾人也都在議論紛紛,好好的喜宴就這樣變成了一鍋粥。
但作為主人的鳳棲梧卻并未生氣,甚至連眉頭也不曾皺一下。
江湖上流傳的張進酒遇刺身亡、徐三殺胡家七十六口的消息他都有所耳聞。就連喜宴上會有人向徐三發(fā)難也是他早已預料到的。
但相比被擾亂的婚宴,他更希望能還朋友一個清白。
所以昨夜徐三向他提起婚宴上是否需要回避的時候,他很堅定的給出了自己的回答:“不需要回避,你是我的朋友,我相信你的為人,明日發(fā)生任何的事情,你都不必介懷?!?p> 能有這樣一個朋友,實在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畢燕撾怎么也料想不到,本來是想對徐三發(fā)難的,自己反而成為了眾矢之的。
那些本來和自己相約一起前來的同伙,要么緘口不言,冷眼旁觀,要不就是加入了旁人的行列,在狠狠的咒罵他、譴責他、嘲諷他。
有人甚至已經準備動手伸張正義,來為那些無辜的死難者報仇。
就連整起事件的策劃者包子,也只是靜靜的的站在鳳棲梧旁邊,冷冷的看著周圍發(fā)生的一切,仿佛她真的只是個知書達理的良家女子。
“該死的婊子?!碑呇鄵氚蛋档闹淞R一聲,隨即雙腿運勁,施展出了“鷹擊長空”的輕功架勢,準備逃離這危險的喜宴。
但他剛剛閃出大廳,便有一雙粗壯的大手,牢牢的把他抓在了手中。
“主人?!币粋€高大粗壯的虬髯大漢拎著畢燕撾走了進來,隨即重重的把他丟在了地上。
“花爺好武藝!”眾人中不知是誰贊嘆一聲。
這大漢微微一笑,只是看著站在前面的鳳棲梧。
他本就是鳳凰臺的管家,更是鳳棲梧的忠仆。
如果說鳳棲梧是最忠實的朋友,那他就是最忠實的仆從。
但除此之外,他還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金剛不壞鳳小花。
一個身高九尺的大漢,卻有著一個女人的名字。
——小花。
但是沒有人敢去嘲笑他。
因為他是鳳小花,金剛不壞鳳小花。
是連丐幫幫主金不換都要忌憚三分的鳳小花。
鳳棲梧緩緩地走到畢燕撾面前,卻發(fā)現他早已身亡。
他并不是摔死的,也不是服毒死的。
在鳳小花伸手抓住他的同時,就已經捏斷了他的脊柱和肋骨。
“我……”這九尺多高的虬髯大漢顯得很是局促:“一不小心太用力,就……”
“哈哈?!北娙私允谴笮Γ瓦B平日里不茍言笑的林十二,也笑的十分開心。
林十二并不是一個人,而是十二個人。
林一、林二、林三、林四、林五、林六、林七、林八、林九、林十、林十一、林十二。
但他們從來都是一起出現,武功也配合的好似一個人的十二只手一般。
只有十二只手是因為,他們每一個人都是獨臂的。
但這十二個獨臂人的刀法施展起來,就是二十四個四肢健全的人也難以敵得過。
所以大家都當他們是一個人。
——林十二。
徐三看著畢燕撾扭曲的尸體,苦笑著道:“原來是他?!?p> 唐婉兒大惑不解:“什么?是誰?”
“我是說,”徐三喝了一口酒,一本正經的道:“昨夜蓬星砸中的倒霉蛋,原來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