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還剩3個月?”單薄的寫滿鉛字的紙張,被一只青筋猙獰的手握的發(fā)皺。
“如果沒有奇跡的話,是的。”隔著一張辦公桌,醫(yī)生正在對著電腦噼里啪啦的打著字?!鞍┘毎呀?jīng)擴散到了整個大腦,3個月只是理論而言,實際上,你可能下一秒就會死去?!?p> “呵……呵呵?!标懻研Φ挠行┛酀杖氖致砷_,仿佛認命般,緩緩走出醫(yī)院。
滿是皺痕的病歷單隨著微風緩緩被吹走。
“不過,現(xiàn)在科技發(fā)展那么快,治療手段層出不窮,還是有一定辦法的。我的建議是,可以嘗試一下我們醫(yī)院最新推出的加里森癌癥治療法,在國際上都是享有名譽的?!蹦X海中回蕩著醫(yī)生臨別前說的話,陸昭卻只是眼神空洞的離開。
晚期腦癌,還有什么好治的……
治……他也不相信自己能治的起。
除非,能發(fā)生奇跡。
坐在停車場的一輛白色舊鋒范悶熱的駕駛位上,陸昭憤怒的拍打著方向盤,鳴起的嘀嘀聲在炎炎夏日十分的刺耳。
嘴巴張著,只是發(fā)出嘶啞低沉的干吼。
奇跡,他從來都不相信。
十八歲,他選擇了自暴自棄。沉迷小說,高考落榜,帶著全世界的失望眼神來到一座陌生城市打拼。
二十歲,電子廠倒閉,他成為了失業(yè)者。吃了二十七天的饅頭,心一橫,靠著暑假工兩個月的切配經(jīng)驗踏進飯店。一頓霸王餐后,他成為了二配。
二十三歲,擁有了人生中的第一輛車,八萬塊錢,連帶保險和牌照,一共八萬四,分期三年買下了這輛本田鋒范。手動擋,這些年下來空調(diào)已經(jīng)不太好使,但是他習慣了。
二十五歲,經(jīng)歷了人生第一件大事,爺爺去世。姐姐打來電話,讓他回去守孝。
二十六歲,姐姐離婚,帶著十四歲的侄女來投奔他。那晚,出租房里,姐姐很堅強,哭著給他做了一頓晚飯。但他無能為力,甚至連打那混蛋一拳都做不到。
二十七歲某個夜晚,姐姐走了,沒有任何消息,十五歲的侄女哭的撕心裂肺,陸昭安慰了一整晚,第二天忍著困意跟總廚請了假,帶著高燒的侄女去了醫(yī)院。
從小到大,他從來不相信什么奇跡。
今年是他人生中的第二十八個年頭,本該是人生最風華的年頭,不幸卻悄然而至。
腦癌晚期,他誰都沒告訴。
確診的那一天,他一個人坐在車里哭的像個孩子。盡管他才二十八,但一夜白頭。
看上去,跟他那個在工地上貼了四十多年瓷磚的老爸一樣白。
生活還是要繼續(xù)下去的,所以他給老家那個感情并不好的老頭打了電話,就坐在停車場里,按下播出鍵的時候,他還在出神。
“喂……”
“什么事?”電話那頭的聲音波瀾不驚,帶著一絲不耐煩。從陸昭記事起,永遠都是那樣。
“我這兩天回去一趟,把彤彤送回去。”
“怎么這么突然?”電話那頭有些錯愕:“你不帶了?中州那邊學(xué)費挺高的,你要是困難,我和你阿姨可以出。”
“不是這個原因?!标懻殉聊艘粫海骸皩α耍⒁淘谀沁呥€好吧?”
“老樣子?!崩项^不太愿意談起這個:“沒事兒就胃疼,說了也不聽,一把歲數(shù)的人了,還跑去RB裁衣服,缺他那點錢么?”
“嗯。”陸昭沒什么想說的話了。
“什么時候到?”老頭問。
“大概大后天?!标懻汛?。
“行,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開車?!标懻褣鞌嗔穗娫?,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點燃一根煙,鼻尖有點涼涼的,用手拂過去,擦了一手血。
陸昭急促的中控臺雪景球擺件旁邊的紙巾盒里抽出兩張紙?zhí)ь^堵住鼻子,一邊抽著煙咳嗽一邊看著遠處街道上往來的人群。
最后掐滅煙頭,連同染紅的紙張一起扔進車載煙灰缸里。
發(fā)動汽車,緩緩駛離停車場。
陸昭已經(jīng)忘記自己是什么時候起討厭老頭的了,也許是跟老媽離婚的時候,也許是阿姨四十歲懷孕騎著自行車去買菜孩子掉了,忙碌一天,晚上回來的他聽聞消息失望難過的時候,又或許是那親手打碎了自己夢想的那一巴掌。
管你再風光,人總有不得不妥協(xié)的時候。
十八歲的時候,陸昭可以學(xué)著蕭炎意氣風發(fā)的說一句:“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比缓筇嵘闲欣钕洫氉匀ネ馐〈蚱?。
也會在二十歲的某個夜晚街頭,啃著饅頭,請老姐幫忙還下借唄,然后忍著耐心聽老姐勸他跟老頭服個軟,回來。
陸昭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妥協(xié),按著Delete鍵,將那個美好的故事一點一點的刪除。
也能帶著微笑不斷地對總廚低三下四,盡管恨不得當場把托盤一摔說:“老子不干了。”
所以,跟老頭服軟似乎也不是什么難以做到的事情了。
盡管,他這一生都在跟老頭做抗爭。
“嘀……嘀嘀。”后面的汽車瘋狂的發(fā)出催促的鳴笛聲。
陸昭抬頭看,已經(jīng)是綠燈倒計時20多秒了。
于是他掛擋起步,順便左手伸出車窗豎了根中指。
“陸昭,我們分手吧。”
聽著電話里平靜語氣的女聲,陸昭先是有些錯愕,然后緊張,接著釋然,最后簡單的回了一個字:“好?!?p> 然后他才下剎車,停在小區(qū)外面的馬路邊上。
電話那頭還在繼續(xù)傳出聲音,但他已經(jīng)沒心思去聽了。
“我媽催我去相親,我一開始是不同意的,但她哭著求我。我年紀也不小了,快三十了,再過幾年就老的沒人要了。我是家里的獨生女,我爸我媽以后都得靠我養(yǎng)活,我沒有權(quán)利再去追求愛情了,我想了很多,我一開始想,如果你姐走的時候,你把彤彤帶回去給你爸帶,或許我們現(xiàn)在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你知道我不會這么做的?!标懻严肓讼?,收回已經(jīng)跨出去的一只腳,坐回車里,關(guān)上車門,然后點了根煙。
“對呀,你總說你爸不會帶孩子,不然也不會把你帶的這么不孝,所以我就去了?!?p> “對方怎么樣?”陸昭有些感慨,他竟然已經(jīng)能心平氣和的跟上一刻還屬于自己的前女友聊天。
“條件挺好的,中州本地人,是個拆遷戶,父母雙亡,新城區(qū)有兩套房子,住一套,租一套,每個月能收七八千的房租,加上他自己的工作,一個月能有靠兩萬的收入?!?p> “條件是挺好?!?p> “他挺大方的,雖然還沒有感情,不過我覺得可以先談著試試?!?p> “是嗎,那祝你幸福?!?p> “先等等……”
“嘀…嘀…嘀…”
時間仿佛停止,某間淡青色墻紙的臥室梳妝臺前,女孩哭成了淚人。
“彤彤,今天晚上出去吃。”陸昭發(fā)了條微信:“我在小區(qū)門口。”
“老舅,你什么時候這么大方了?”
嗖~
一條四秒的語音消息彈回來,點開,是年輕而又輕靈的女聲。
“說話客氣點兒,我是你舅舅?!?p> “你不說我還以為你是我舅爺爺呢,年紀不大,還學(xué)人家染頭發(fā),羞不羞啊你?!苯劳赝晗ⅲw快的跑回房間拿上鑰匙,想了想,又拿了兩盒酸奶,然后關(guān)上門,跑下樓。
“喏,請你喝酸奶?!苯劳蜷_車門,坐在副駕駛上,遞來一盒酸奶。
“東西都收拾好了嗎?”陸昭掰下吸管插了進去,放在嘴里吸著。
“收拾好啦?!苯劳戎崮袒兀骸澳阏f外公還記得我么?”
“從小他就疼你。也才三四年沒見而已,怎么會忘。”陸昭幾口吸完酸奶,打開車窗想扔出去,卻被姜欣彤伸開的小手抓?。骸敖o我,亂丟垃圾啊你,不講文明?!?p> 姜欣彤下車把兩盒空酸奶瓶扔進垃圾箱里才跑了回來。
“小時候你一來,他就高興的不得了,你要吃果凍,他就催我騎電瓶車跑老遠去鎮(zhèn)上給你買果凍,你要騎自行車,就讓我教他網(wǎng)購,給你買兒童自行車。”陸昭侃侃而談,思緒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你那會兒才五歲,姑媽、老姐,老太太,說什么你都乖巧的回:‘好的?!?。比你現(xiàn)在可愛多了?!?p> “切?!苯劳擦似沧欤粗嚧巴獬錾瘢骸拔叶加洸磺辶?,好多年沒見到外公了,我奶奶總是不讓我去外公家。”
“你奶奶不喜歡外公家,因為那時候你外公和我都住在京城,你外公跟你外曾祖父關(guān)系不好,從小出來后就沒回去過,老家只有兩棟破房子。聽到你媽要結(jié)婚的消息,這才回去。你奶奶和你爺爺?shù)谝淮卧L親家,去看你外公的時候,看到那兩棟破屋子,當時臉就拉下來了?!?p> “外公和外曾祖父的關(guān)系,就跟你和外公一樣?”姜欣彤突然好奇的看著他。
陸昭不善的瞪了她一眼:“你咋話那么多?!?p> “啐,就許你損我奶奶啦,我奶奶對我可好了?!苯劳X袋。
“嗯,是挺好?!标懻央S便的點了點頭,沒說話。他跟姜欣彤奶奶就見過兩次,一次大姑媽兒子結(jié)婚,一次暑假工結(jié)束回家坐著老姐的車子接姜欣彤去娘家玩兒,跟她爺爺甚至都沒見過。都是匆匆一面,自然不好評價她奶奶的為人。
“后來呢?”姜欣彤突然問。
“什么后來?”
“就是后來啊,我奶奶看到那兩棟破屋子,后來呢?”姜欣彤眼睛忽閃忽閃的看著陸昭。
“后來啊,后來你外公惱了,一棟兩層小洋房拔地而起?!标懻研α诵Γl(fā)動車子,這事兒是后來聽奶奶陳述的,那會兒他還在老媽家住,連老姐結(jié)婚都沒趕上。
“外公好霸氣。”姜欣彤激動的拍著手,都忘記了這故事的反派是她奶奶。
“其實我一直都很佩服你媽,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其實我跟你媽比起來,這些年的苦都不算什么?!钡却t燈的間隙,陸昭道。
“我媽小時候怎么了?”
“你媽從小就被扔在了老家,那段時間,你媽幾乎把人世間的所有苦都吃遍了。在學(xué)校被人欺負說是沒爹沒娘的孩子,書包都被丟進河里,同學(xué)都看不起她。那個年代,在鄉(xiāng)下,甚至想吃一頓肉都得等到逢年過節(jié)。所以你媽一直很瘦,以至于生你的時候差點難產(chǎn)?!?p> “小學(xué)沒讀完,你媽就去了你舅姥姥那里學(xué)縫紉。很苦,你舅姥姥沒少打她,因為你舅姥姥知道,學(xué)不好,只有餓死?!?p> “后來你媽學(xué)會了,去了市里,在一家紡織廠工作了十多年,直到遇見了你爸。你媽很開朗,她一直都很開朗,也從來沒有自暴自棄過。我第一次她的時候是在我十四歲,她去京城看你外公。雖然你外公從小就把她扔在老家不管,甚至都沒有盡到一個父親應(yīng)有的責任,但她從來不恨你外公,她比我能放的下。后來我工作了,我跟你媽那里交集變多了?!?p> “我真的很佩服她,她究竟有多么強大的內(nèi)心,才能一直走下去。仿佛天壓下來都能抗住。在朋友面前,她永遠是最能活躍氣氛的那個。親人面前,她總是最孝順的那個。在愛人面前,她總是最甜人的那個?!?p>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每次我們?nèi)TV,誰都不好意思第一個唱,她總能站出來,點一首蒼茫的天涯是我的愛,邊唱邊跳,跳的很丑,但笑的很開心。”說到這里,陸昭戛然而止,因為他看見姜欣彤表情有些暗淡。
“你不該恨你媽的,比起你爸來。”陸昭看了一眼姜欣彤。
“你說……我媽很堅強,仿佛塌下來都能抗住,那她為什么把我丟下!”姜欣彤眼神有些怨恨:“我爸從小就不喜歡我,我只有她了,為什么她還要把我一個人丟下?”
“所以我說的是仿佛?!标懻杨D了頓,嘆了口氣,目的地到了,他踩下剎車:“天總有真正塌下來的時候,她只是一個女人。她離開其實我毫不意外,她演了將近四十年的戲,總會有演不動的那一天,她沒辦法再撐下去了?!?p> “所以我希望你能理解她,而不是恨她?!标懻汛蜷_車窗,點了根煙:“仇恨總要結(jié)束的。你外公恨你外曾祖父,我恨你外公,你媽恨你爸,而你恨媽和你爸。我之所以會跟你說這么多,只是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生活那么多美好,你又為什么總要往暗處鉆?”
“那你還恨外公嗎?”姜欣彤突然問。
陸昭愣了一下,然后思考,接著毫不猶豫的彈著煙灰道:“恨,當然恨?!?p> “連你自己都放不下,憑什么義正言辭的讓我放下?”姜欣彤臉色有些難看。
但陸昭毫不在意:“所以你看到了?!?p> 他指了指自己滿頭的白發(fā):“你真覺得我這頭發(fā)是染的?這就是我恨的下場。我已經(jīng)來不及了,而你的人生還沒有開始,你面前還有那么多路口,你怎么選擇我管不了,也沒法管,但作為你舅舅,我最難的時候是你母親支撐著我過去的,不管是源于親情還是報恩,我都要盡全力指引你,更不想你重蹈覆轍。翻拍劇永遠比不上原版,所以如果你一意孤行下場只會更慘?!?p> 姜欣彤沒再說話,只是一起一伏的胸口證明她的情緒并不平靜。
“先吃飯吧,明天去學(xué)校辦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标懻寻l(fā)動汽車,想了想,又道:“別想那么多了,你可以繼續(xù)恨你媽,但我建議你學(xué)學(xué)她,起碼以后沒那么容易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