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一上午,梅琳搶救了三個瀕危病人:一個重癥肺炎,兩個急性心衰。中午,她回到辦公室,打開抽屜看見那本紅色證書的時候,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離婚了。此時此刻,忙得暈頭轉(zhuǎn)向的梅主任甚至記不清離婚的日子到底是哪一天,昨天,還是前天?
半年之前,兒子離家上大學(xué),妻子又遠(yuǎn)在澳洲,婦科主任謝冬芳一下子變成了留守男人。正常情況下,上了年紀(jì)的婦科男大夫應(yīng)該是婚外情的低危人群,因為他們中的很多人不是被身邊的女同胞們同化成了娘娘腔,便是對女性的特殊部位產(chǎn)生了抵抗力。梅琳覺得,自己的丈夫老謝,似乎就屬于第二種情況。所以,她從未擔(dān)心過自己的婚姻會出現(xiàn)問題。
但是,人生往往有太多的意想不到。
那個女人相貌平平,身材一般,年齡跟自己不相上下,據(jù)說業(yè)務(wù)水平也很一般。喜新厭舊,是梅琳為丈夫出軌找到的唯一理由。
都說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梅琳卻不這樣認(rèn)為,在她看來,婚姻猶如有著賞味期限的一鍋湯,不管開頭的味道多么鮮美,放久了都一樣會變餿。
離婚對她來說,就像割掉了一個隨時可能惡變的腫瘤,盡管當(dāng)時受點苦遭點罪,卻還不至于讓它給自己的身心造成不可逆轉(zhuǎn)的傷害。離婚,梅琳做出這個決定的速度,絲毫不比決定給心臟驟停的病人做CPR慢多少。ICU的女大夫,無論外表多么嬌小柔弱,內(nèi)里都是性情剛烈的女漢子。雷厲風(fēng)行,決不拖泥帶水,是她們一貫的做事風(fēng)格。
從民政局辦完手續(xù),梅琳直接回了醫(yī)院。剛進辦公室,就接到何院長的電話。
“梅主任,上午的中層干部會議,你怎么沒來參加?”何院長劈頭蓋臉地問。
“抱歉。”梅琳疲憊地靠在椅子上,啞聲道,“我出去辦點事,沒來得及趕過去?!?p> 何院長想起會上宣布梅琳任職卻四處找不到她身影的尷尬處境,余怒未消地說:“這個會就是向大家宣布,關(guān)于你重新接替ICU主任的事情,主角都不出場,這像話嗎?什么事能比開會還重要?你到底干嗎去了?”
“也不算什么重要的事?!泵妨罩捞氯蛔?,支吾道,“就是去了趟民政局……離了個婚。”
電話那邊的何院長一愣,半晌才憋出一句:“啊?你離婚了?”
“謝冬芳和那個江大夫的事情早在醫(yī)院里傳得沸沸揚揚,你不會不知道吧?”
何院長心虛地干笑兩聲,很明顯,他早就知道了:“你還好吧?用不用休假調(diào)整兩天?”
“不用?!泵妨展麛嗑芙^,干了這么多年ICU醫(yī)生,她經(jīng)歷了許多風(fēng)浪,見慣了生離死別,個性也逐漸變得堅硬冷漠,離婚這點小事,還不至于讓她放下工作,為之勞心耗神。
梅琳覺得,那些離婚之后成了深閨怨婦的應(yīng)該都是活得悠閑輕松的女人,像自己這樣連上廁所都得小跑著去的,哪里還有時間顧影自憐。人生中還有很多比婚姻更重要的關(guān)乎生死的頭等大事等著她去解決,正如此刻,病房的急救鈴聲又響起來。
3床病人,最終也沒能救過來。
住進ICU之前,他就出現(xiàn)了嘔血、黑便和黃疸等臨終癥狀。癌細(xì)胞在他的體內(nèi)迅速轉(zhuǎn)移擴散,造成多臟器衰竭,醫(yī)生已經(jīng)幾次給家屬下了病危通知。ICU每天的治療費用不菲,他的父母賣了老家的房子,還借債十多萬元。
主治醫(yī)生梅琳勸家屬放棄治療,因為癌癥患者到了終末期,活在世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靠藥物和器材多維持幾天生命,也改變不了他終究要走的事實,不如讓他盡早解脫,結(jié)束痛苦。而且患者到了這種瀕死狀態(tài),絕不會有奇跡發(fā)生,怎么努力都無濟于事。
重癥監(jiān)護室是醫(yī)院過度治療最嚴(yán)重的部門,那些本該油盡燈枯凋零謝幕的生命,卻因家人的不甘心不舍得,渾身被插上各種管子,拖著痛苦的病軀在這個世界上再多茍延殘喘一時半會,多少家庭一夜之間從傾家蕩產(chǎn)到負(fù)債累累,最后人財兩空。
3床患者今年二十一歲,患的是胃腺癌,因為病情發(fā)現(xiàn)太晚,化療和靶向藥物都抑制不了癌細(xì)胞擴散。住院后兩個月癌細(xì)胞就已全身多發(fā)轉(zhuǎn)移,肝、腎、腦、淋巴……他身上的腫瘤由最初的一個變?yōu)楝F(xiàn)在的幾十個。
他的父母都是進城打工的農(nóng)民工,為了給兒子治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積蓄。癌癥晚期的病人很痛苦,劇烈的疼痛讓他們生不如死。被送到ICU時,病人的上半身就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子,肋骨根根凸起,大量的腹腔積液把他的肚子撐得又大又硬,且伴有嚴(yán)重的雙下肢浮腫,反復(fù)穿刺引流抽取腹水使他的身體更加虛弱??墒羌覍偎阑畈煌夥艞壷委?。ICU每天僅有半個小時的探視時間,他們被隔絕在病房的大門外,打著鋪蓋卷苦守了兩個禮拜。
最后,癌細(xì)胞全身擴散,多器官功能衰竭,病人還是走了。
尸體推出病房,家屬竟比想象中平靜,在巨額的醫(yī)療費用和無數(shù)次病危通知的驚嚇和折磨下,他們的耐心慢慢被磨沒了,痛苦也漸漸被麻木所代替,最終,對生命的執(zhí)著變成了無奈的放手。
在這里,梅琳看遍人間的世事無常,眷屬分散、骨肉分離、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相比之下,離婚,還真是一件小事。
〔2〕
男人出軌,最后一般都會得到女人的諒解。一方面因為女人心軟,別說男人的眼淚,就算鱷魚的眼淚都能讓她們心生憐憫。另一方面是她們信心不足,害怕離婚之后遇不到更好的人,一個人孤獨終老。
所以,謝冬芳怎么也沒想到,梅琳會如此決絕地簽下離婚協(xié)議,絲毫不顧這么些年的夫妻情分。他跟她下跪哀求,賭咒發(fā)誓,保證跟小三斷,斷得一干二凈!結(jié)果只換來她冷冷的一句:“算了吧,老謝,離婚是我們之間最好的收場。我不想跟你撕破臉皮大吵大鬧,也不想跟你恩斷義絕反目成仇,請給彼此都留點尊嚴(yán),心平氣和地走出這段婚姻。”
謝冬芳嘆氣,自己大半輩子都在跟女人打交道,到頭來,卻連身邊這位都搞不定。女人啊,甭管多大年紀(jì),都喜歡把感情掛在嘴邊,還喜歡小題大做。
他覺得,男人只要沒有精神出軌,就不能算不忠。他們一時沖動干了那種事情就像尿急的時候找不到廁所,純粹為了解決生理需要。比起那些隨地大小便的放蕩男人,自己只是找了一個固定馬桶,已經(jīng)算是好的了。
當(dāng)他把這種想法小心翼翼地講出來時,梅琳厭惡地皺起眉頭,譏笑道:“有句話說得真對,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有些人就算做了傷天害理的事,也會用一堆大道理把自己的行為包裝得冠冕堂皇。”
謝冬芳還試圖挽回:“小琳,你對我的誤會太深了……”
“誤會?”梅琳冷哼一聲,嘴角似笑非笑,“聽說那個女人也是有家有室的。老謝,你知道婚外戀為什么又叫‘偷情’嗎?因為它跟盜竊財物的性質(zhì)是一樣的,都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而竊取別人的東西,在別人的心上捅刀子,只不過偷盜見物,殺人見血,感情這東西卻看不見也摸不著,不用擔(dān)心法律的制裁。當(dāng)然,這并不代表偷情就比其他兩種犯罪行為高尚多少,有時候,它對人造成的傷害或許更大。要不然,偷情的人為啥也叫賊——淫賊!”
梅琳的言辭越來越刻薄,謝冬芳趕緊閉上嘴,縮頭烏龜一樣躲進了書房。今天的局面讓他明白,現(xiàn)在即便是死纏爛打不同意離婚,以后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傷口總有愈合的一天,可那道難看醒目的疤痕卻永遠(yuǎn)不會消失,時刻提醒著他過去犯下的錯誤,也讓她想起來就心里犯硌硬。與其毫無尊嚴(yán)地生活在無休止的嘲弄諷刺之下,倒不如痛痛快快地離了吧。
領(lǐng)完離婚證,謝冬芳的心情差到極點。一紙證書,把他與過去的生活無情地撕裂了。下午出門診,他沒精打采的,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輪到誰了?”護士小孟沖走廊喊道,坐在長椅上的女人正在發(fā)呆,顯然沒聽見電子叫號已經(jīng)喊到她的號牌。
診室門開了,進來一個穿著黑色貂皮大衣的年輕女人,她的身材并不苗條,貂皮大衣襯得她的體態(tài)更加臃腫,站在空間狹小的診室中央,活脫脫像一只黑熊。
謝主任一直不理解,為什么女人都喜歡皮草?難道從審美角度來講,帶毛的猿猴進化成人還是一種退步?
黑熊小姐看見辦公桌對面的大夫,明顯愣了一下:“我的媽呀,謝冬芳是個男的啊,我還以為是女的呢?!?p> 謝主任已經(jīng)習(xí)慣了類似的大驚小怪,進門喊天叫娘的她不是第一個。剛來婦科的時候,他還會耐心地跟患者解釋,自己是冬天梅花飄香的時候出生的,所以叫“冬芳”??傻搅撕髞恚查_始懷疑父母為什么給自己起了個這么性別模糊的名字,難道是預(yù)見到他們的兒子以后會當(dāng)婦科大夫,方便他掛羊頭賣狗肉?
謝冬芳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待患者坐下來之后,精神萎靡地問道:“趙蕓,是吧?”
“嗯。”
“怎么了,哪兒不舒服?”
“你給我看?”趙蕓皺起眉頭,南津醫(yī)院的網(wǎng)上掛號系統(tǒng)只顯示醫(yī)生姓名,不顯示性別,她真后悔沒事先調(diào)查一下。
“嗯?!敝x主任又重復(fù)一遍,“哪兒不舒服?”
“我一生氣……乳、乳腺和子宮就一起疼。”
“多久了?”
“大概半年了?!?p> “疼痛持續(xù)的時間長嗎?怎么個疼法?”
趙蕓支支吾吾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還有什么其他癥狀?”謝主任心不在焉地繼續(xù)問。
“這里……好像有個腫塊?!壁w蕓指了指自己左邊的胸部。
“衣服解開,我檢查一下?!?p> 趙蕓極不情愿地脫掉一身“熊皮”,動作磨磨蹭蹭,嘴里還嘟嘟囔囔:“男的怎么還叫芳呢?”
謝主任看著她慢騰騰地掀起襯衣,腹部堆積的脂肪被一道深深的褶子劈成兩半,露出兩截肚子。一遇上這樣的患者,謝冬芳就很頭疼,耽誤時間不說,如果處理不好,后續(xù)還可能有一堆麻煩事。
“到底哪里長了腫塊?”他不耐煩地道。
“左胸……”
“那你光露肚子有什么用?”
趙蕓又扭捏地往上提了提衣服,還是沒到位。婦產(chǎn)科患者排斥男大夫恐怕不只是謝冬芳一個人所面臨的問題,不過隨著社會開放程度的提高,這樣的事情越來越少了,盡管謝冬芳也說不清這樣的開放到底是好是壞。
“橫豎都是兩團子肉,有什么可緊張的?”謝冬芳的情緒不佳,也懶得拐彎抹角,話說得直率了點,他想表達的意思只是在醫(yī)生眼里,病人沒有性別之分,肚子上的肉和胸脯上的肉也沒什么區(qū)別。
趙蕓低頭看了看自己那比胸還高的兩截肚子,漲紅了臉嚷嚷道:“肉和肉能一樣嗎?別說人了,就連菜市場賣的豬里脊和豬肘子還不是一個價呢!”
“你偏要拿自己跟牲口比,我也沒意見,但不管你是人還是豬馬牛羊雞……想看病都得把懷疑病變的器官露出來讓醫(yī)生檢查?!敝x主任這次說得比較隱晦,盡管說來說去,都是一樣的意思。
“有女大夫嗎?讓女大夫給我檢查!”趙蕓不干了。
“你掛了我的號,就是我的病人,只能我給你看。”
“我要退號!”趙蕓掛的是68塊錢的專家號,不甘心就這么白白浪費。
“病你可以不看,掛號費退不了?!敝x冬芳勾起嘴角,臉上掛著掩飾不住的嗤笑。他當(dāng)然知道,外表看起來光鮮靚麗的女人不一定真有錢,多少女人寧可吃糠咽菜,也要從牙縫里擠出錢來花在臉皮上,眼前這位說不定就是穿著貂皮背著芬迪還天天上下班擠公交的虛榮女人。
當(dāng)了這么多年醫(yī)生,謝主任不是第一次碰見這種情況。換作平常,他肯定會好好說話,可今天他原本就氣不順,此時的臉色更加難看,沖著護士道:“小孟,叫下一位患者?!?p> 見趙蕓還杵著不走,謝主任故意跟護士小孟發(fā)牢騷:“真搞不懂,活剝下來的動物皮穿在身上就那么舒服嗎?”
“我反正是不穿皮草,太殘忍了!”小孟附和道。
掛號費沒要回來還遭到三番五次的諷刺,趙蕓羞憤交加,摔門出去之前,狠狠地瞪著謝主任蹦出三個字:“你等著!”
那眼神比死不瞑目還嚇人。
謝冬芳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他并不是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武之人,相反,性格還有些軟弱可欺??蓜倓偨?jīng)歷離婚這樣的悲慘事件之后又碰上如此蠻不講理的患者,就是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他怎么還不能有點情緒?
其實梅琳從澳洲回來之前,謝冬芳本打算跟江嬋一刀兩斷。但通常情況下,人在作案多次還逍遙法外之后往往都會放松警惕,謝冬芳也存在這樣的僥幸心理。
下一位患者剛坐下來,正要敘述病情,診室大門被人一腳踹開,門外的漢子氣勢洶洶來者不善,操著一口方言:“誰欺負(fù)我老婆?”
他往診室迅速掃了一眼,然后直奔屋里唯一的大夫謝冬芳,伸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把他從椅子上拎起來,破口大罵道:“瞅你那賊眉鼠眼的熊樣,渾身沒有幾兩肉,瘦得跟秋雞崽兒似的,還有力氣欺負(fù)人?什么叫橫豎都是兩團子肉?敢情你是吃你媽肚子長大的?。亢?!罵人不帶臟字兒,說話還挺損?。⌒挪恍盼乙话驼坪羲滥??”
謝冬芳脖頸處的領(lǐng)子被死死揪著,他被迫仰著臉,迎著漢子的唾沫星子,望著他歹毒狠厲的眼神和兇神惡煞的表情,心跳得十分劇烈,四肢也不由自主地發(fā)抖,剛才好不容易因婚姻的不幸憤而積聚下來的那點勇氣瞬間消失殆盡,一種陌生的恐懼彌漫全身,那感覺就像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性命岌岌可危。
一旁的護士小孟眼見形勢不妙,正準(zhǔn)備沖過去將兩人拉開,卻在男人掄起拳頭的同時,聽見謝主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大喊一聲:“我錯了!”
小孟頓住腳步,僵在原地。漢子也愣了幾秒鐘,然后緩緩放下拳頭,罵罵咧咧地出去了。
事后,謝冬芳還千方百計地想為自己挽回面子,等到辦公室只剩下他和小孟兩人,他突然發(fā)神經(jīng)似的站起來,浩氣凜然地挺起胸膛,義正詞嚴(yán)地道:“我不是怕他,他把我打死也得償命,但我的命能跟那種垃圾一樣嗎?他死了,世界上只不過少了一個人渣。我沒了,是整個醫(yī)療界的損失,也是廣大女性患者的損失。”好像為了活著繼續(xù)創(chuàng)造價值,他才忍辱負(fù)重低頭認(rèn)錯。
“是啊,您犯不著跟這種粗野莽夫較勁?!毙∶弦蝗缂韧馗胶偷溃睦镒聊?,醫(yī)生為了避免不必要的人身傷害,能忍則忍并沒有錯,但非要把自己的怯懦行為美化成奉獻犧牲的崇高品德就有點厚臉皮了。
這一刻,謝主任在她心中本就不高大的形象更打了折扣。
〔3〕
入冬以來的急診,輸液區(qū)一直人滿為患,走廊上和大廳里塞滿了輪床,到處躺著緊閉雙眼、哼哼唧唧的急重癥患者。
不知為什么,冬天總是各種疾病的高發(fā)季節(jié)。或許人也與自然界的花草樹木一樣,遵循著春生秋死,從復(fù)蘇到凋零的規(guī)律。
陳永疾步穿梭在留觀室和搶救室之間,雖然他身材挺拔,氣質(zhì)出眾,又長了一張英俊脫俗的明星臉,但在這里,卻沒人愿意多瞅他一眼。準(zhǔn)確地說,在急診患者那里,白發(fā)蒼蒼滿臉皺紋的老大夫更受歡迎。
急診科的郝雪松跟陳永同歲,高年資主治醫(yī)師,而且三年之內(nèi)恐怕沒機會評上副高。由于他天生長得持重老成,又不幸早生華發(fā),看起來就像已過不惑快知天命的年紀(jì)了。
一天,急診送進來一個食物中毒的小姑娘,情況比較嚴(yán)重,陳永和郝雪松一前一后跑向救護擔(dān)架床,孩子的母親卻無視前面的陳永,越過他的身子,撈起郝雪松的胳膊懇求道:“大夫,快幫我女兒看看吧?!?p> 很顯然,在兩人同時在場的情況下,患者和家屬更愿意憑直覺相信“上了歲數(shù)”的郝大夫。
陳永在急診忙了一天,眼看快到下班時間,搶救室又多加了幾張病床。不一會兒,救護車一輛接一輛地回來了,腦中風(fēng)的老爺子、急性心梗的中年人,還有一位感染性休克的癌癥患者……
電影院門口,梁筱晞又看了眼時間,十九點五十五分,電影已經(jīng)開場二十五分鐘,卻還不見陳永的人影,發(fā)消息沒有回復(fù),打電話也無人接聽。這是他們第三次約會看電影,第一次,他被科里喊回去搶救病人,中途離場;第二次,他記錯時間,遲到了整整十分鐘;這一次,他干脆玩起了神秘失蹤。
“都說越容易得到的感情,越不懂得珍惜。你是女追男當(dāng)然心里沒底,連動物界的一般求偶法則都是雄性追求雌性……”
朱亭亭還沒說完,就被梁筱晞忍無可忍地打斷:“朱小姐,你確定你是在安慰我嗎?”
“別叫我朱小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安慰人不是姐姐的強項?!敝焱ねo奈地?fù)u搖頭,“再說,我現(xiàn)在幫你分析出輕重利弊,至少你以后對待感情就會多一分理性睿智,少一分盲目沖動?!?p> “你也就紙上談兵吧……”
“唉,別揭傷疤啊,我可是會記仇的?!?p> “好吧?!绷后銜劤痘卣},“我知道,他肯定是工作太忙走不開,可怎么事先連聲招呼都不打,害我在電影院門口傻等了半個多小時,別說倆人談戀愛約會了,就算公寓停水停電都會提前通知的吧?”
“換成別的男人,跟剛處不久的女友約會肯定是所有事情里的最優(yōu)先選項,但在陳永那里,答案可未必。我聽說……”朱亭亭欲言又止。
“聽說什么?”梁筱晞連忙問。
“有人說,新上任的急診科主任是個工作狂,不但對自己要求嚴(yán)格,對下面人也極為苛刻,手段狠辣,急診大夫每天忙得上氣不接下氣,現(xiàn)在還得應(yīng)付領(lǐng)導(dǎo)的百般挑剔……”朱亭亭看著筱晞微變的臉色,識趣地閉上了嘴。
“病人以性命相托,我覺得作為醫(yī)生,再小心謹(jǐn)慎也不為過。他經(jīng)常說,醫(yī)護人員如果業(yè)務(wù)不精、粗心大意,就等于謀財害命?!绷后銜劚M管仍在氣頭上,卻還是想替陳永辯護幾句。
“說得也對,上周有位產(chǎn)婦在我們科分娩了一個多發(fā)畸形的男嬰,先天唇腭裂合并隱性生殖器。唉,生了這樣一個孩子,讓這家人以后可怎么過?。 ?p> “什么原因?qū)е碌奶夯???p> “產(chǎn)婦懷孕三個月左右發(fā)現(xiàn)陰道出血,當(dāng)?shù)乜h醫(yī)院大夫給她開了安宮黃體酮保胎,后來吃完她自己又去藥店買,服用了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
“安宮黃體酮是孕婦禁用藥?。 绷后銜勼@訝地道。
“誰說不是呢,這藥是調(diào)經(jīng)用的,對胎兒有致畸作用,被列為妊娠期禁用藥。雖然并不能完全確定胎兒畸形一定跟服藥有關(guān),但是家屬一旦把事情鬧上法庭,這個胡亂開藥的大夫必然敗訴?!敝焱ね@息一聲,“有的婦產(chǎn)科大夫根本分不清黃體酮和安宮黃體酮有何區(qū)別,治病開藥全憑感覺?!?p> 梁筱晞點點頭,下結(jié)論道:“所以啊,人們生病住院為什么都愿意千里迢迢地跑來大醫(yī)院?醫(yī)療資源的區(qū)域性不平衡,是大醫(yī)院患者超負(fù)荷、醫(yī)護人員精力體力過度透支的根本原因?!?p> “對,咱們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工作壓力大,勞動強度高,接診患者多,相應(yīng)的,發(fā)生醫(yī)療糾紛的概率也大,病人和家屬一言不合就張口罵人,甚至拳腳相加,拔刀相向……”
“是啊,那年我在急診實習(xí),值夜班經(jīng)常忙到后半夜,最怕手忙腳亂的時候再碰到一大群急重癥患者一起被送到急診,那種崩潰絕望的感覺我這輩子也不想體驗第二次!”
“哈哈,你也知道急診科有多忙,你家那位還是科室領(lǐng)導(dǎo),能者更得多勞。”朱亭亭把剝好的橘子遞給她,“所以別多想了,吃個橘子消消氣吧?!?p> 梁筱晞怎能不多想,她越想越多,最后在朱亭亭家的沙發(fā)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午夜時分,陳永疲憊不堪地回到辦公室,脫下白大褂換了便衣,拿起手機一看,三個未接來電、七條未讀消息,這才忽然想起今晚約了筱晞看電影。一整晚,他只顧著搶救病人,竟把這件事忘得一干二凈。
剛要回?fù)苓^去,卻發(fā)現(xiàn)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她肯定都休息了,陳永想著不能吵醒她,把手機揣進兜里,走出辦公室。
因為有心事,梁筱晞一夜沒睡好。早上五點,她半瞇著眼睛四處摸手機,找到之后迫不及待地打開來看,主頁界面干干凈凈,沒有一個電話、一條信息。
南津醫(yī)院停車場。梁筱晞剛下車邁出幾步,便看見陳永站在不遠(yuǎn)處低頭看表,像在等人。
梁筱晞黑著臉從他身旁經(jīng)過,卻被他一把抓住胳膊:“生氣了?”
“松手!別碰我!”她的聲音很大,引來路人頻頻側(cè)目。
“真對不起,昨晚急診病人太多,我把看電影這茬兒給忘了。”
陳永認(rèn)錯態(tài)度誠懇,筱晞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左顧右盼:“快松開!他們瞅你的眼神就跟瞅見耍流氓似的?!?p> “耍流氓?這么高難度的動作我可不會!”陳永不以為意,握著她的手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感受一下你肢體末梢的溫度,充其量也就是查體而已。”
梁筱晞被他逗樂了,心中怨憤一掃而光:“不愧是急診科大主任,耍流氓到你嘴里都變成愛崗敬業(yè)了?!?p> “那當(dāng)然了,沒點本事怎么追到你?”
“你追我?”梁筱晞瞪大眼睛,委屈地道,“不是一直對外宣稱是我追的你嗎?”
“那都是你自己告訴別人的,我可從來沒說過。況且誰追誰又有什么區(qū)別?結(jié)果你還不都一樣上了賊船嘛?!?p> 筱晞想起昨晚朱亭亭的話,小聲嘀咕道:“那可不一樣。”
“要是你介意,咱倆再重來一遍?”
“你以為談戀愛是演穿越劇啊,說重來就能重來?!绷后銜効棺h道。
“算了,當(dāng)我沒說,”陳永低下頭,望著她的表情很認(rèn)真,“今天晚上,我陪你把昨天沒看的電影補上,這次保證不遲到。”
梁筱晞撇著嘴,想起昨晚一個人在電影院門口獨自徘徊的慘狀,又氣惱起來,掙扎著想抽回手:“陳主任現(xiàn)在感受完了嗎?我這肢體末梢的溫度挺正常吧?血液循環(huán)沒問題吧?”
“再給我點時間,你也知道,我的感覺一向遲鈍?!标愑佬χf。
約會也能忘到腦后,梁筱晞不知道他到底是感覺遲鈍,還是根本沒那么喜歡自己。
〔4〕
電影院旁邊有一家大型KTV,夜幕降臨之后,門口時常會出現(xiàn)三三兩兩喝得爛醉如泥的男女。
蔡忠良倚在KTV走廊的墻上抽煙,一臉的沮喪,分明還在為剛才包房里的事情耿耿于懷……
“忠良啊,聽說你以前的女朋友就是電臺購物頻道的?”副臺長喝高了,硬著舌根唱完一首《人生何處不相逢》,突然拿話筒沖他喊了這么一句。
“巧了!你們電臺的?”主編也來湊熱鬧。
“是啊,聽說是我們購物頻道的臺柱子……最美主持人?!?p> “噢!那我猜著是誰了?!敝骶幏畔缕【破浚瑩u搖晃晃地坐過來,貼著副臺長的耳朵大聲道,“前陣子……她賣的那個補腎藥,我想買來著,也不知道有沒有效果?”
“別買了?!备迸_長也喝了不少,話都說不利索了,“我吃三、三盒了,該不行……還不行!”
“你想歪了,我就是腎虛尿頻,想治治。”主編大嗓門道,唯恐大伙不知道他有這種毛病。
今晚KTV包廂里坐的全是報社的同事、電臺的熟人,主編和副臺長的一番對話立刻讓蔡忠良成了眾人竊竊私語的焦點。
他那個最美主持人女友,幾個月前劈腿××補腎膠囊的制藥老總。這件事之前只是在電臺小范圍內(nèi)傳播,報社還無人知曉,現(xiàn)在相當(dāng)于昭告天下了。
一個是報社的主編,一個是電視臺領(lǐng)導(dǎo),哪個都得罪不起。蔡忠良不能發(fā)飆,只能忍著。他點了一根煙,縮在角落里悶頭抽。
后來他終于受不了四周同情的目光,躲到KTV走廊里獨自神傷。
“我想要的生活,你奮斗一輩子也給不了!”這是主持人女友跟他攤牌時說的一句話,很俗套,卻很現(xiàn)實。
沒錯,他夠努力,有才華,長得也不賴,可說到底,只是一個掙扎在中產(chǎn)階級水平線上的小記者,沒錢,沒背景,沒社會地位。
蔡忠良不明白,為什么這個社會對男人和對女人的要求截然相反,男人光有長相有才華卻沒錢沒事業(yè)就像女人光有學(xué)識有思想?yún)s沒胸沒臉蛋一樣,最后連自己都會覺得底氣不足。
正當(dāng)蔡忠良唉聲嘆氣顧影自憐之時,迎面走來一群氣焰囂張的黑衣人,一窩蜂地沖進旁邊的包廂,片刻工夫,便從里面拖出一個醉鬼。
蔡忠良憑著新聞工作者的職業(yè)敏感度,猜測這里可能會有大事發(fā)生,于是偷偷跟了上去。
兩個黑衣人拽著醉鬼的胳膊,將他往地上狠狠一摔:“呸,這小子死到臨頭還醉得像爛泥一樣!”
其中一個戴墨鏡的說:“雷哥,這里人多,不方便動手。”
“先教訓(xùn)教訓(xùn),讓他長點兒記性。”
“好。”墨鏡男抓著醉鬼的頭發(fā),把他抵到墻上,幾個耳光扇下去,醉鬼的嘴角流下鮮血,酒也醒了不少。
那個老大模樣的雷哥隔開墨鏡男,伸腳踩上醉鬼的半邊臉,紅著眼睛威脅道:“小子,再讓我看見你跟蓉蓉在一起,小心我割了你……”
雷哥話沒說完,就被醉鬼粗暴打斷:“割你媽的頭!”
躲在拐角的蔡忠良心臟顫動了一下,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雷哥放下腿,陰笑了幾聲,臉部肌肉抽搐著,眼里充滿殺氣,旁邊的小弟嚇得大氣也不敢出。最后,只見他低聲咒罵一句,從敞開的夾克里掏出一把菜刀,按住醉鬼的左手,使盡全力砍了下去……
鮮血飛濺到走廊的印花壁紙上,像一幅后現(xiàn)代風(fēng)格的抽象畫。
一位路過的美女親眼看到血腥的犯罪現(xiàn)場,差點嚇尿了褲子,丟魂似的尖叫著往外跑,邊跑邊喊:“救命啊,殺人了!”
蔡忠良望著眼前的一幕,第一反應(yīng)竟然不是害怕,就在醉鬼的左手掉在地上的一剎那,他的腦中迅速閃出一條博人眼球的新聞標(biāo)題:歹徒鬧市行兇,小伙慘遭斷手,情債血償!
幾分鐘后,黑衣人逃得無影無蹤,平時生意頗為慘淡的KTV,此刻卻被圍得水泄不通,剛才還在電影院門口排隊買票的人全都涌進了KTV。
有人報了警,有人叫了救護車,卻沒人敢碰傷者,更別提搶救了,剛才還和他在包廂里拼酒的哥們兒驚慌失措地呆立一旁,甚至還以為是自己喝多產(chǎn)生的幻覺。連蔡忠良這種見多識廣的新聞記者都覺得這場面太過血腥,不忍直視。
梁筱晞突破重圍沖進去的時候,傷者已經(jīng)昏死過去。那只斷手觸目驚心地橫在她身前一米遠(yuǎn)的地方,圍觀的人們誰也不敢靠近,好奇心驅(qū)使他們繼續(xù)留在原地,他們卻像躲避瘟疫一樣與傷者保持著“安全”距離。
“消毒紗布!消毒紗布有嗎?”梁筱晞扯下圍巾的同時大聲喊道。
KTV老板跑著送來急救藥箱,梁筱晞迅速拿出紗布敷在斷肢殘端,然后用圍巾加壓纏緊。包扎好之后,她又奔到一米外的地方,撿起斷手,舉起來喊道:“快!保鮮袋和冰塊!”嚇得站在前排的人連連后退。
將傷者送到醫(yī)院之后,梁筱晞才松了一口氣。她掏出手機,剛想給陳永打個電話,突然感覺有雙眼睛正盯著自己,她轉(zhuǎn)過頭:“是你……”
“是你!”
兩人幾乎同時脫口而出。
KTV里的場面太混亂,蔡忠良沒有認(rèn)出她來,這時才想起兩人曾有一面之緣。方誠發(fā)癌燒的那天晚上,就是她幫忙照料的,還教自己怎樣物理降溫。
沒錯,他對她印象深刻。只不過她今天化了淡妝,頭發(fā)也沒扎起來,比那時更漂亮了。
“你還記得我嗎?我是方誠的朋友……他去世之前,我?guī)麃磉^醫(yī)院。”蔡忠良問得小心翼翼,生怕對方以為自己故意搭訕。
聽人提起“方誠”這個名字,梁筱晞不禁心頭一酸,不過很快平復(fù)了情緒,禮貌地點點頭:“想起來了?!?p> “剛才我也在現(xiàn)場,你真牛!一個女孩子,面對那樣的情況,竟然不害怕。”蔡忠良由衷贊嘆道。
“能當(dāng)大夫的女孩子大部分都是女漢子,不是女漢子最后也得變成女漢子。”梁筱晞?wù)f的是實話。
“看來‘女’‘漢子’真是神奇的組合啊,比我這個真漢子的膽子還大!”蔡忠良想不到自己也有在姑娘面前認(rèn)的一天。
這時,梁筱晞瞥見他手里的相機,突然想起來:“咦?你就是剛才蹲在我旁邊瘋狂拍照的那個人吧?”
“對了,忘了自我介紹,我是阜江日報的記者,蔡忠良?!彼浅U降厣斐鍪謥?。
梁筱晞回握了一下,扯著嘴角冷笑道:“你讓我想起那個拍‘禿鷹與女孩’的記者?!?p> “你說的是那個獲得普利策新聞獎的南非攝影師?”蔡忠良一下子讀懂了她臉上的表情。
“沒錯。”
“原來你是在怪我沒有第一時間幫忙救人,而是搶上去拍照?”蔡忠良笑著搖頭,“這我倒沒什么可愧疚的,記者的本能吧,說得好聽一些,也是我們的職業(yè)道德,就像律師為殺人犯辯護一樣?!?p> 梁筱晞不置褒貶,繼續(xù)道:“據(jù)說那個攝影師后來因為輿論的抨擊和良心的譴責(zé),最后自殺了?!?p> “那多虧我今天遇見你了,不然等明天這條新聞登報一發(fā),我不就得變成阜江人民的眾矢之的?保不準(zhǔn)哪天下班回家,大門就被網(wǎng)絡(luò)暴民潑了紅色油漆,寫上幾個醒目的大字:冷血記者,見死不救!”
“行了?!绷后銜勑ζ饋恚澳銈冞@些搞媒體的是不是都這么貧嘴?”
“不過說真的,當(dāng)時也不是我不想救他,實在是看著那血淋淋的場面有點打怵,咱又不像戰(zhàn)地記者,見慣了身首異處血肉橫飛。所以我特想問你一句,當(dāng)時拿起那只斷手的時候,你心里是什么感受?”
“感受?”這下可把梁筱晞難住了,“沒什么特別的感受呀,當(dāng)年學(xué)局解的時候,誰沒拿過幾個殘肢斷臂?誰沒剖過幾個心肝脾肺?”
蔡忠良打了個哆嗦,幽幽地說:“女神醫(yī),萬一哪天我落在你手里,你可得對我手下留情啊。”
“對你留不留情不取決于我,取決于病?!绷后銜剾_他揮揮手,準(zhǔn)備走了。
“喂,還不知道你的名字……”蔡忠良喊住她。
“梁筱晞。”
“哦,梁……梁大夫,你要沒什么急事,陪我一起等手術(shù)結(jié)束了再走吧?”蔡忠良也不清楚自己為何這么喜歡跟她待在一起,總之就想千方百計地留住她。
梁筱晞看了眼時間,已經(jīng)十點半了。她是第一個救人的,當(dāng)然很想知道最后的結(jié)果如何,不過即便是在南津醫(yī)院,完全離體的斷肢再植術(shù),時間也不會太短。
她往回走了兩步,好心提醒道:“蔡大哥,你也別在醫(yī)院死守著了,這種手術(shù)至少得七八個小時,明天早上再過來看吧。”
“既然這樣,那我先回去把稿子趕出來,等明早有了結(jié)果,再加個結(jié)尾?!辈讨伊颊f著,跟梁筱晞一起離開醫(yī)院。
〔5〕
第二天上班,梁筱晞先去了一趟外科手術(shù)室,打聽到那臺斷肢再植手術(shù)在一個多小時前就做完了,手術(shù)很成功。
她才踏進電梯,就收到陳永的微信:“昨天放我鴿子,原來是助人為樂去了?!?p> 梁筱晞笑了一下,剛想回復(fù),又進來一條:“造型不錯,讓我想起來一個人……”
這時電梯門開了,到了13樓,辦公室已經(jīng)沸騰了。
“女英雄,你上社會新聞啦!”
“哇,還有配圖呢。”
“評論忒多了,你這是要上熱搜變網(wǎng)紅的節(jié)奏啊?!?p> “大家快看最后一段。”姜柏洲對著電腦大聲念道,“……美女醫(yī)生經(jīng)驗豐富,手法利落……斷肢得到了妥善保存,為傷者爭取了斷肢再植的時間……”
梁筱晞趕緊推開姜柏洲,擠到電腦前,掃了一眼文章供稿人,果然是蔡忠良。鼠標(biāo)再往上拉,當(dāng)看見文章配圖的一剎那,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圖片里的自己蹲在地上,回頭張著嘴,擎著一只斷手,樣子簡直傻透了!這應(yīng)該是當(dāng)時她喊人要冰塊的時候被拍的。
她突然想起陳永的第二條微信,急忙打開手機,不安地問道:“想起誰了?”
那邊很快回了:“熟食店賣醬豬爪的大嬸?!?p> 梁筱晞要氣炸了,恨不得馬上沖到急診去揍他一頓。
最終,還是朱亭亭的一句話安撫了她:“你得慶幸那張照片有些失真,并不像本人,不然你現(xiàn)在走到大街上都得戴鴨舌帽和口罩了?!?p> 就這樣,梁筱晞原諒了把她拍成傻子的蔡忠良,卻對陳永把自己比喻成豬蹄大嬸這件事耿耿于懷。
周六上午,兩人終于相聚在電影院門口。
“這回就算扯平了吧?一人爽約一次?!标愑勒f。
“唉,咱倆出來見一面怎么比地下黨接頭還困難?”梁筱晞的話里明顯帶著情緒,“過去這么多天,那部電影都下線了。”
“要不咱別看了,誰規(guī)定談戀愛非得來電影院報到的?”陳永想起俞明澤的經(jīng)驗之談——發(fā)現(xiàn)女人不高興時,要善于轉(zhuǎn)移話題并巧妙地化解矛盾。
可梁筱晞還在糾結(jié)那場沒看成的電影:“前天晚上我特意早到半個多小時,搶了兩張中間位置的電影票,沒想到……”
“你想看哪部電影?”陳永突然有點好奇,他從來不關(guān)注大眾娛樂,自然也不清楚正在上映什么影片。
“就是這部——《月缺難圓》?!绷后銜勚钢赃叺男麄骱蟆?p> “悲?。俊?p> “算是吧。”
“ICU每天上演的真人版還沒看夠?”
“不一樣,這個是愛情片?!?p> “親情、友情、愛情,ICU哪個缺了?保不準(zhǔn)還有斷背情、人畜情……”陳永話鋒一轉(zhuǎn),“對啊,我想起來了,去年9床那個病人,昏迷了三天兩夜,醒來第一句話就問,毛毛怎樣了?我們都以為毛毛是他孩子的小名,結(jié)果是條狗?!?p> 梁筱晞笑了起來:“哈哈,這個事情我知道,當(dāng)時我也在病房?!?p> “你知道為什么有些醫(yī)生不看電影電視劇嗎?因為他們工作的地方每天都在上演生離死別的人間大戲,生活永遠(yuǎn)比藝術(shù)更觸動人心。”
“我覺得他們也不是不愛看,是工作太忙沒空看,我不就是例子?好不容易等到有時間,電影還下線了?!绷后銜剣@了口氣,“怪不得醫(yī)生的離婚率這么高?!?p> 這話陳永可不愛聽,還沒結(jié)婚呢怎么就扯到離婚了:“現(xiàn)在全國各行各業(yè)的離婚率都不低,別老拿醫(yī)生說事兒?!?p> “你急什么,我又沒說咱倆?!绷后銜勑π?,挎上他的胳膊,拉著他往外走。
“去哪兒?”陳永一臉茫然。
“到了你就知道啦?!彼UQ?,笑得詭秘。
二十分鐘后,兩人來到一家熟食店門口。
陳永抬頭望了一眼店招牌,突然有種不祥的預(yù)感:“來這兒干嗎?你想買什么?”
梁筱晞沒有回答,透過玻璃門指著里面一位四五十歲滿臉雀斑的胖女人,不懷好意地笑問:“看見那個賣豬蹄的大嬸了嗎?”
陳永猶疑地點點頭,警惕起來:“怎么了?”
“去,跟她說句話。”梁筱晞沖著店內(nèi)揚了揚下巴。
“說什么?”陳永下意識地往后挪身子,心里越發(fā)感到不安。
“我喜歡你?!?p> “你神經(jīng)病啊!”陳永跳了起來,奮力想掙脫她挽著自己上臂的雙手,卻無濟于事,胳膊被她拽得死死的。
“是你自己說的,我讓你想起來一個人?!?p> “我說錯了還不行嘛?!标愑揽嘈?,這就叫自作自受,“你和她之間的距離猶如馬里亞納海溝……”
“少來,馬六甲海峽也彌補不了你對我造成的心理傷害,這次不讓你吃點苦頭,說不定什么時候你又會口無遮攔地隨便亂說?!?p> “換句臺詞行嗎?”果然言語能殺人。
“不行,犯了錯誤就得接受懲罰?!绷后銜?wù)Z氣堅定,聽起來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陳永無奈地?fù)u搖頭,轉(zhuǎn)身推開了熟食店的玻璃門。大嬸正在專心致志地擺弄一段肥腸,那雙胖手看起來有些笨拙。
陳永走到柜前,醞釀了好一會兒,才鼓足勇氣道:“我喜歡你……”接著在大嬸驚愕抬頭的瞬間,他靈機一動,加了三個字,“……的豬蹄。”
胖大嬸壓低眉頭,眼瞼緊繃,胸中怒火一觸即發(fā)。因為就在昨天晚上,當(dāng)她吃完兩碗米飯,為了打掃剩菜剩飯又盛了半碗的時候,她老公剔著牙,蹺著二郎腿指著她的肚子說:“你這是泔水缸吧?胖得跟豬似的,還吃那么多?!?p> “你說什么?!”大嬸握緊拳頭,臉上滿是慍怒。
“我、我的意思是……”陳永盯著她的拳頭,語無倫次地解釋,“我喜歡吃你家的豬蹄?!?p> 大嬸又想起昨晚老公對自己的那番冷嘲熱諷,余怒未消地道:“喜歡吃也不賣給你!”
梁筱晞在門口笑得直不起腰,都快趴在地上了。
“這回你滿意了?”陳永耷拉著腦袋走到店外,無精打采地說,“這是我有生以來做過的最蠢的一件事?!?p> “以后你再也不想吃豬蹄了吧?給你留下心理陰影了吧?”很多時候,女人作并不是真有什么事情值得她們?nèi)プ?,而是想通過作來檢驗?zāi)腥藢λ齻兊闹匾暢潭取?p> 陳永深吸一口氣,驚魂未定的樣子:“難怪有過來人說,不要找比自己年紀(jì)小太多的女朋友?!?p> 梁筱晞愣怔了一瞬,緊張地問道:“為什么?”
“吃不消?!鼻扑艁y的神色,陳永忍不住笑了,望著馬路對面的一排餐廳,“走吧,餓了,吃午飯去!”
筱晞挽起他的胳膊,仰頭問:“想去哪家?”
“隨便,反正我得點一盤秋葵?!?p> “為什么?”
“秋葵養(yǎng)胃??!”
梁筱晞?wù)嫦膈咚荒_。
〔6〕
凜冬已至,流感爆發(fā)。
急診科的工作負(fù)荷陡然增加,醫(yī)生護士們即便忙得焦頭爛額不舍晝夜,還是處理不完從四面八方不斷涌進來的各類病患。
“難怪有人說大醫(yī)院的急診就像打無盡版的植物大戰(zhàn)僵尸,病人一撥又一撥,沒完沒了!”分診臺的護士抱怨道。
“剛才又送來一個割腕的,看見沒?”
“嗯,我這一年在急診見的自殺五花八門,都能寫本書了。割腕、跳樓、喝藥、燒炭……如果這些人都別那么想不開,急診大夫的工作量得減輕多少!”
“是啊,聽說陳主任兩晚上沒回家了?!?p> “看他的樣子,得有三天沒洗頭沒刮胡子了吧?”小護士笑道。
“人家就算剃成禿子也比一般人好看……”這時,觀察室傳來激烈的爭吵聲,門口巡邏的保安聞聲跑過去。
“問你啥病,你說要做檢查,問你嚴(yán)不嚴(yán)重,你說要看檢查結(jié)果,問你能治好嗎,你說檢查完再說。到底是你們醫(yī)生看病還是機器看病?”
吵鬧的是一位患者家屬,站在她對面的郝大夫推了推眼鏡,不慌不忙地解釋道:“引起腹痛的病因有很多,我沒有盲目下診斷也是對病人負(fù)責(zé)。”
“要想不做檢查,光憑望聞問切就把病瞧出來,去看中醫(yī)好了?!焙麓蠓蛏砼缘膶嵙?xí)生小聲嘟囔道。
窗外飄起了鵝毛大雪,北風(fēng)裹挾著雪片肆虐橫行,急診的雙扇大門雖掛了冬天的厚門簾,但還是難以抵御寒風(fēng)侵襲。
躺在離門最近地方的男人打了個哆嗦,換了一種姿勢繼續(xù)沉睡,他已經(jīng)在這里蜷縮了兩天。因為沒有床位,他患病的孩子也只能在急診走廊的加床上接受治療,夫妻倆輪換著護理,一個守在孩子床邊,剩下的一個就在這泡沫地墊上休息。
陳永從搶救室出來時,聽見這邊嘈雜的聲音,進來一看便明白了,老人沒有醫(yī)保,女兒不愿意掏錢給她做檢查。
“雙肺呼吸音清,心音無異常,我讓患者驗個血之后拍片子?!焙麓蠓蚪忉尩?。
程序沒問題,家屬不配合,老人的情況又不太妙,陳永吩咐旁邊的實習(xí)生:“找個輪椅過來。”
恰好一護士推著輪椅從門口經(jīng)過,聽見陳主任要輪椅,當(dāng)即轉(zhuǎn)換方向,推進觀察室。
陳永幫忙把老人扶上輪椅,又對實習(xí)生說:“領(lǐng)她們?nèi)プ鰴z查吧?!?p> “誰說我們要做檢查?”老人的女兒馬上反駁。
“這老太太到底是不是你親媽?”
女人翻著白眼狡辯道:“開一堆有用沒用的檢查,不就是想賺錢嗎?”
“想賺錢?”陳永怒了,“你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人山人海,快趕上十一長假的旅游景點了吧?南津醫(yī)院哪個科室背后不排著一大長串苦等床位的病人?你再去大廳和走廊問問那些患者家屬,為什么這么大冷的天寧可忍饑受凍躺在冰涼的地上,也不愿意離開醫(yī)院?”
女人尷尬地把臉別到一旁,拒絕回答。
“這位給你母親看病的郝大夫都連續(xù)工作二十多個小時了,自己的兒子還在感冒發(fā)燒。本來他早該下夜班了,就是因為急診太忙,到現(xiàn)在還沒回家休息。難不成他一天一夜沒合眼放著生病的孩子不去管留在醫(yī)院就是為了騙你幾個檢查費?就算街邊要飯的乞丐,碰上這種情況也得給自己放天假吧?”
女人再也沒吭聲,灰溜溜地推著輪椅出去了。大家以為她一定是想通之后帶老太太做檢查去了,沒想到半路卻又出了幺蛾子。
她覺得像南津醫(yī)院這樣遠(yuǎn)近聞名的大三甲醫(yī)院,各項檢查的費用肯定比一般醫(yī)院貴,所以去驗血的途中,她支開了實習(xí)生,還順走了急診的輪椅,在風(fēng)雪呼號的大馬路上狂奔了半個小時,跑到最近的另一家小醫(yī)院。
結(jié)果,確實省下十幾塊錢的檢查費,女人卻因那天跑得渾身是汗又被冷風(fēng)一吹患上了感冒。她在家硬抗了一個禮拜,愣把自己拖成重癥肺炎,最后到了醫(yī)院直接被送進ICU。
這幾天,ICU接收了好幾位重癥流感患者,全部是從急診轉(zhuǎn)過來的。
女人進了ICU之后,一下子成了ICU名人,很多醫(yī)生護士,無論管不管她的病房,都會過來看一眼,像參觀稀有動物似的。
“這就是偷急診輪椅的那個女的?”姜柏洲站在床旁探著脖子,小聲問道。
管床護士點點頭:“是啊?!?p> “怎么好意思又回來了?”
“惜命唄,還是相信咱南津醫(yī)院的醫(yī)療水平?!?p> “所以做人不能心眼太壞,她要不是偷了輪椅至于大冷天在馬路上狂奔嗎?不在馬路上狂奔至于出一身汗嗎?凈想著占便宜。”
“行了,病人都這么慘了,你還幸災(zāi)樂禍?!?p> “俗話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再說同情和批判并不矛盾啊。”
“唉,她家也不像經(jīng)濟條件太差的那種,那天主任說患者肺滲出情況嚴(yán)重要上ECMO(體外膜肺氧合),家屬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了,那套設(shè)備每天要花一萬多塊錢呢。”
這時,梅主任悄無聲息地走進病房,站在兩人身后:“你們兩個嘀咕什么呢?”
他們回頭嚇了一跳,管床護士張口結(jié)舌地解釋:“沒、沒什么。”
“是啊。”姜柏洲笑嘻嘻地道,“我就想看看患者醒沒醒,好把咱醫(yī)院的輪椅要回來。”
“操的心還不少!”梅琳俯身檢查四床的監(jiān)護儀數(shù)據(jù),頭也不抬地說,“柏洲,既然你這么閑,周三下午的科室學(xué)習(xí)由你來主講吧,回去準(zhǔn)備一下。”
“別啊,主任!”姜柏洲哭喪著臉,美好的心情急轉(zhuǎn)直下,“人家本來想去上廁所,被您嚇得尿都憋回去了?!?p> 梅琳走到下一個病床:“尿液重吸收是自然生理現(xiàn)象,這你可賴不著我。”
“您開開恩,就我這水平,上去講兩句都能迷走神經(jīng)性暈厥。”上周科室學(xué)習(xí),梅主任留給大家討論的問題,他還一點頭緒都沒呢。
“我記得程處長讓你兩年發(fā)一篇SCI,現(xiàn)在眼看就到期限了,你的論文進展如何?”程處長是南津醫(yī)科大學(xué)的教務(wù)處處長,也是姜柏洲的母親。
“呵呵,論文嘛,還沒動筆?!苯刂揠y為情地?fù)狭藫项^,“不過我已經(jīng)想好寫什么了,保證選題新穎獨樹一幟?!?p> “是嗎?說來聽聽。”
“我想寫掌紋變化與疾病的關(guān)系,根據(jù)我多年的觀察經(jīng)驗,發(fā)現(xiàn)人的手相紋路是在不斷變化的,比如中老年婦女的感情線顏色變深,又突然出現(xiàn)島紋或斷裂很可能是心腦血管病變。”
“立意不錯,但靠譜嗎?這種野路子要是能發(fā)SCI,也算劍走偏鋒了?!泵分魅谓K于轉(zhuǎn)過身,看著他說,“況且掌紋和病變應(yīng)該屬于中醫(yī)學(xué)的研究范疇吧?”
“只要能發(fā)SCI,甭說中醫(yī),獸醫(yī)我都無所謂?!?p> “……”梅主任有些無語。
“而且我做這個題目,不需要什么科研經(jīng)費,就是論證有些困難。”
“這個……還是跟你老娘解釋去吧,反正我這里可沒有經(jīng)費給你研究掌紋,不過要是你能通過看相研究出來個女朋友,也算有所收獲吧?!泵分魅沃澜刂尴嘤H無數(shù),感情卻至今沒有著落。
四天后,偷輪椅的女人肺部功能基本恢復(fù),主治醫(yī)生為她撤掉那臺燒錢的ECMO機器,又過了一周左右,她才徹底康復(fù)出院。
省了十幾塊,花了十幾萬。人的惡念最終懲罰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