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與亓官陵大吵后,我便再未與他說過話,他這般不信我,又何必再與他糾纏些無用功?
隔日一早,哥哥就急忙跑來問我,“昨晚一回到廂房,就聽見太子雷霆大怒,發(fā)落了好幾個侍奴,你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我只默默地搖頭,不作回應(yīng),或許,我自己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哥哥亦不再多問,只嘆了一聲氣,“罷了,你們小兩口的恩恩怨怨,我也不想?yún)⒑希故菫樾诌€得提一句,如今太子身居高位,性情大變,你多少須順著些,莫要太過任性,之前的子孤尚吃這套,如今的亓官陵可就未必了?!?p> 我頓時神色怔怔,有些悵然。
他如今的脾性,如年少時天差地別,我早已捉摸不透,聽容淺說,那晚為我侍奉的侍奴及剛進府的小侍童,已被當日賜了鶴頂紅,發(fā)落到了亂葬崗。
若換在早年,子孤不會如此狠厲絕情,以前每次與我吵完架,他只是不與我說話,故意冷落我。
而如今,就如哥哥說的,他現(xiàn)今處境不同,性情已變,以前那個溫儒可親的少兒郎早被歲月蹉跎消逝。
淅瀝煙雨,弱水空濛,天尚還暖,飄飄渺渺的春雨落了一程又一程。
半月后,晁國君上一封急召,匆匆將哥哥喚上了歸途。
哥哥走的那日,煙雨蒙蒙,我與亓官陵相送于思陵城外,不知為何,那日撐著傘面的傘骨握在手中,仿有千鼎之重。
“好了,就送到這里吧?!备绺鐮恐瞧ゼt鬃馬,朝我淡笑著。
亓官陵微微頷首,淡道,“山高水長,不便遠送,江兄一路珍重!”
哥哥拱手作揖,朝他拜了一禮,“多謝殿下半月來的盛情款待,舍妹自小被在下和父親母親松容慣了,難免有些小脾性,還望殿下多擔待?!?p> 話落,又轉(zhuǎn)眸看我,眸中之意心照不宣。
恍憶起昨夜,泠泠月下,對酌深談。
哥哥捏著一杯酒,一面細細酌著,一面問我,“你故意冷落亓官陵,是為何?”
我凝眸看他,有些驚異,剛想開口,哥哥又截住,“你可莫要與我說什么置不置氣,我之前早尋人打聽了,你去的飲風(fēng)居是信肴的商鋪,那日剛巧信肴才到思陵城,與你敘了半日閑,亓官陵才與你大吵?!?p> 我問,“你可去飲風(fēng)居見過阿肴?”
哥哥輕嗯了聲,“來思陵城第二日,信肴便遣人送來了帖子?!?p> 信肴來往何處向來都是大張旗鼓,驚動天子,此次無聲無息得進了思陵城,定是另有隱情。
奉陵山莊本與各國王庭交往密切,此次動作,想來與鄞宮王庭脫不了干系。
我細思須臾,“阿肴此番行程……”尚未說完,哥哥臉色微僵,又一次打斷。
“你該好好琢磨琢磨自個兒的處境?!彼粗遥嫔珖谰?,“阿肴如何,斷不會傷害你?!?p> 我笑了笑,道,“于奉陵山莊和江家的交情,自然不會刀兵相向,可若是江家與奉陵山莊成了對立門派,那可就說不定了。”
哥哥這番說辭,我已然猜出八九,信肴在這個時候悄無聲息地潛進思陵城,必與王儲之爭脫不了干系,如今鄞國王庭儲位之爭自成兩派,一派是太子亓官陵,一派是嫡子蕭王。
亓官陵與信肴向來不是很和氣,再加之亓官陵前些日子的神色,他背后要輔佐的王儲,顯然不是亓官陵。
思及此,我竟才恍悟,哪有什么一成不變的東西,這世間啊,多的是物是人非。
或許,我這一生,最美的年歲,只在及芨之前,炫美得到了頂,日后也只是每況愈下。
不知從何時起,我亦變的這般世俗,優(yōu)柔,甚至薄情。
哥哥看著亭外絲絲雨簾,“這幾日整個太子府都看得出亓官陵在費力討好你,你卻絲毫不領(lǐng)情,還是那句話,今非昔比,他如今是太子,在人前,該給足面子的斷不能薄了,凡事過了,只能適得其反。若被人家瞧了去,又會給你安個恃寵而驕,藐視儲君的罪名?!?p> 我聽后,心頭萬分酸楚,抬眸含淚道,“何時我連發(fā)個脾氣也要小心翼翼,再三斟酌了?”
哥哥看著我,眼神里透出心疼之色,卻也深感無奈,“棠珧,該長大了?!?p> 長大?
以前我總以為,長大便是從總角到及笄,從花信到白鬢,方才知,長大是慢慢向年歲匍匐,臣服。
我不敢深思,日后的路,該如何走,縱我有颯然清風(fēng)之步,行在薄冰之上,也要謹小慎微,如臨深淵。
雨落得更密了,落在油紙傘面上,滴答作響。
“時辰不早了,我該啟程了?!?p> 哥哥一腳踏上馬鞍,眉間滑落幾滴雨珠,朝我抿唇一笑,“雨大,你身子抱恙,早些回去吧?!?p> 言罷,雙腿夾緊馬身,揮動韁繩,“駕!”
我靜靜看著,緊緊攥著傘骨的指間泛白,微風(fēng)拂過,卻覺得萬分涼寒。
亓官陵溫聲道,“走遠了,回去吧。”
我若無其聞,漠然轉(zhuǎn)身,卻瞧見容淺妝發(fā)凌亂,氣息紊急得站在雨中,她的衣衫被淋得盡濕,她仍絲毫不覺風(fēng)中寒意,只是眸光凄楚地望著遠處,懷里揣著的是一雙針腳精細的馬靴。
我順眸望了一眼哥哥遠去的方向,心底暗暗吃驚,我原以為容淺對哥哥的歡喜,只是小女兒的仰慕之思,不曾想,竟到了這般落根入骨之深。
那雙馬靴,到底花了她多少心思,可想而知,卻終究未能送出去。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如哥哥這般的人,自是不會知道容淺的心思的。
我撐著傘面走上前為她遮雨,“回去吧,這回沒送出去,還有下回?!?p> 雖然我知道,依哥哥的脾性,或許不會喜歡容淺,但總歸得讓她試上一試,才不負她那一腔深情。
容淺抬著戚哀的眸子看著我,默然無言,被雨水打濕的眸子里流出來的水珠,已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返程回府時,一路無話,自從那晚后,我不由得對他心生幾分懼意,每次與他靠近時,總覺過分壓抑,不自覺得想要疏離。
我撇頭看著車外淅淅瀝瀝的雨,天依舊灰蒙蒙的,路旁的湖面上泛起渺渺煙波,添了幾分虛空縹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