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堪過了半月閑日,這日張國母心情極好,隨了一眾夫人正在繡樓里聽曲,戲班子是前些日子亓官頤專門為張國母解悶而請的,唱得是昆曲。
鄞國大多只看皮影戲與越劇,除卻城西的聽夷坊能唱昆曲,便只有晁國的昆曲戲班唱得好,故而一眾人皆是稀罕,聽得十分出神。
正當(dāng)《牡丹亭》唱至柳夢梅掘墓時,宮里的人急急上山來稟:太后病重,恐無多日。
一眾人慌亂拾掇返程回宮,亓官謖兄妹自小與太后感情親厚,聽及此番噩耗,他們連忙去馬廄取了馬先行而去,我身為太子妃,自是要伴與張國母與一眾女眷,乘馬車自后加鞭跟緊。
說到這太后,先前先國君在世時,也是個端婉識理的國母,操持后宮,打理起居,皆是一把好手,連就兒媳張國母,亦是她親自教養(yǎng)的。奈何國君登基后,身子漸邁,便免去了各處的請安問叩,推去了一切宮宴酒會,只隱在自個兒的壽安宮安心禮佛養(yǎng)老。
故而,我嫁來鄞國雖已有半年,卻從未面見過她。
待至王宮時,已是天地昏黃,萬物朦朧,各處已掌起了宮燈,聽聞國君今日拋下了朝政,片刻不離地守在太后榻前,親自照料起居。
顯然,國君是個孝子。
張國母攜一眾女眷方踏入壽安宮門,就聞喪鐘敲起,聲聲哀戚悲慟,屋里屋外跪倒一片,哭聲切切,里屋一內(nèi)監(jiān)自內(nèi)而出,面色哀沉欲泣,“太后,薨了!”
瞬時,張國母眸色頓紅,踉蹌幾下,哐當(dāng)俯地,身后一行人見之,也呼啦啦俯身叩首。
次日起,停朝七日,舉國披麻服喪。
容淺替我梳了一個墜馬髻,頭上只簪了一支檀香木釵,衣飾也擇的是素白的襦裙,外則披的是麻制喪服,周身上下,素凈非常。
亓官陵昨夜一夜未歸,他身為太子,太后大喪,國君痛哀,他自是少不了要四處打點(diǎn)操理。我用卻早膳,便急急去往宮中伴隨張國母。太后待她極好,又有教養(yǎng)之恩,自昨日聞此噩耗,心上悲慟,又須打理后宮瑣事,我身為太子妃,本該伴與一同佐理。
天地滾燙,悶熱無比。從馬車的簾縫往外看,各處宮殿掛起了白幡喪燈,層層森肅的殿宇,縈繞著凄哀傷悼,宮道上,可見一批又一批為太后超度的僧人往壽安宮行去。
方將馬車停至東門時,恰逢剛從壽安宮出來的亓官謖兄妹,我遠(yuǎn)遠(yuǎn)觀去,他們倆仍穿著昨日的衣裳,唯一不同的便是外添了一件麻制喪服,平日里朝氣蓬勃,鬢發(fā)妥帖的二人,皆是眼睛紅腫無神,頭飾凌亂。
也難怪,他們自幼便與太后感情親厚,自太后隱居壽安宮,國君國母都難得見上一面,亓官謖與亓官頤卻能無用通稟,隨時去壽安宮叨擾她老人家,昨夜還聽聞,太后生前與亓官頤置辦好了一批豐厚的嫁妝。
“溫嬰,蕭王?!鳖^次見他們這么頹頓無生氣,心里忽的一顫,生出幾分惻隱。方沉浸在哀痛之中的兩人驚過神來,轉(zhuǎn)頭木木地看了看我。
我蠕了半晌,卻也說不出一字安撫之言,最后只好道慰一句,“逝者已逝,生者如斯,節(jié)哀吧?!?p> 亓官頤勉強(qiáng)地扯出一絲微笑,“嫂嫂放心吧,母后郁郁寡歡,待會兒可要幫著多勸她寬心,后頭還有一堆瑣事須料理,嫂嫂也且保重身子?!?p> 我應(yīng)了聲好,連同一側(cè)的亓官謖,此時亦是緘默不語,只垂耷著腦袋,雙目無神,我輕輕嘆了聲氣,喪去至親,切膚之痛,我雖從未親身經(jīng)歷,卻也能體會其中一二。
侍下張國母午睡后,我欲想在偏廂撐頭小寐片刻,容淺卻領(lǐng)了幾位侍人從外面搬入了幾沓賬本冊子,每沓約莫有兩尺高。我一看,不由瞠目,一頭霧水,“這是什么?”
“這是各個局司呈上來的賬本明細(xì),里面有各宮的吃穿開支,御膳房食材出賬,正巧明日便是發(fā)放例錢的日子,少府監(jiān)也遞來各宮各殿的月俸賬目冊子,”容淺一面將它們放置于書案上,一面耐心為我解釋,“還有為太后超度的那些僧人的吃穿用度和傭金,少監(jiān)府也一并理好送來了,這些冊子本該是國母閱理的,但國母身邊的素嬤嬤說國母身子不適,自是讓人送到姑娘這處了?!?p> 我一聽,頓覺腦仁直疼,幼時母親雖早教了我如何打理賬目,但家中有母親,自輪不到我經(jīng)手操理,縱是嫁進(jìn)東宮,府上大小事務(wù)也皆拋給了亓官陵打理,也不須我費(fèi)心半分。
我抬眸看向容淺,“能否讓我小憩一會兒再看?”平日里我到這個時辰都是慣睡午覺的,再加之來回奔波折騰,天又悶熱,眼皮子都快粘上了。
容淺自是能體諒我的難處,卻還是狠著心說道,“姑娘且忍耐著,明日便是發(fā)放俸祿之時,各個司局和少府監(jiān)可還等著姑娘批閱統(tǒng)計(jì)呢,奴已叫了解語泡一壺濃茶為姑娘提神。”
我只好撐著眼皮,挪到桌案前,迫著自己面對眼前這堆無從下手的賬本冊子,容淺侯在一側(cè)為我研磨,“姑娘且先慢慢看,國母知曉姑娘頭次經(jīng)理,斷會棘手,特意去少監(jiān)府遣了幾位女官幫姑娘一同統(tǒng)閱,估摸著也快來了?!?p> 我聽罷,才微松了一口氣,心下大哀,這太子妃,做得委實(shí)累人。
將這些賬簿統(tǒng)閱完畢時,夜已深寂,只草草洗漱后,我就拖著乏累至極的身子直接和衣睡下了,或許是因操累太久,這一覺倒也睡的黑甜,第二日醒來時,已過日禺。
容淺正與我妝扮,院外突然傳來一陣吵鬧。
“太子妃娘娘可在?”那聲音頗為囂張尖銳,一聽便知是昭華宮的許夫人。
我微微蹙眉,她來做什么?
這時解語步履匆緊地從外入了里屋,面色煞白,頗為委屈,還未待我開口,容淺便先皺了眉,微斥道,“一大清早,是誰惹惱你了,做得這副苦相。”
那解語吸了吸氣,“是昭華宮的許夫人,一進(jìn)院就怒氣洶洶,那嘴就像刀子一樣,見人就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