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dāng)她母親的客人來了之后,石季婉總是拿著本厚厚的英文書,到屋頂上去看書。
淡紅色亂石砌成的平臺上,不許晾曬衣服,望過去空曠異常,只有立體式的大煙囪,高高低低的幾座水泥掩體。
高樓頂上,夏天下午五點(diǎn)鐘的陽光特別的強(qiáng)烈,她只能坐在門檻上的陰影里。
開始的時候,她只是靜靜地看著書。
但不一會兒,有一些事情便慢慢地占據(jù)了她的心頭。
她本來不愿意去想的,可是又不得不面對這樣的事實。
她似乎成了母親的累贅,讓母親為自己犧牲了很多。
去英國讀書的事情一直確定不下來,老是這樣沒完沒了地等下去,一直也沒有一個準(zhǔn)確的消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歐洲的局勢才會明朗起來。
她甚至想過,出去找個事去做,自己養(yǎng)活自己算了。
反正她也快十八歲了,大學(xué)錄取證明和高中文憑一樣管用。
可是,她又不想放棄去英國念書的機(jī)會。
在這樣的雙重折磨下,有的時候,她真想從屋頂上跳下去,直接把自己交待給大地算了,這樣就不會再連累母親,讓母親為她再做出任何的犧牲了。
她想不出母親到底為她花了多少錢。
每和母親多呆一天,她感覺數(shù)目就一直在往上增加,似乎要和表舅爺虧空的公款一樣多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繼續(xù)這樣地等下去,還是該找一個借口,直接推掉去英國讀書的機(jī)會。
可是如果跟母親講她不想去英國了,母親會怎么說?
一開始就反對讓女孩子出洋的那些親戚們又會怎么說?
她的父親與后母呢?
如果真的那樣做了,她甚至都能想象得到他們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
如果不做什么選擇,就這么直接跳下去,讓地面重重地摔她一個嘴巴子,摔聾了,就聽不見別人的閑話了。
可是她母親的錢已經(jīng)花了,再跟她說不去了,是不是顯得她沒有良心呢?
母親給了她現(xiàn)在的一切,平時再訓(xùn)斥她,再埋怨她,歸根結(jié)底還是為了她好,她不能這么忘恩負(fù)義。
想到這里,她又收回了跳樓的想法。
估摸著吃下午茶的客人已經(jīng)離開了,她就從屋頂上下來了。
房間里,充斥著走了味的氣息和淡淡的香煙味道。
她想,母親戀愛的感覺真好,她應(yīng)該有尋求幸福的自由和權(quán)力。
每次她母親說她,她分辨時,丁緋瓊便生氣地說:“你反正總有個理!”
她想:“沒有個理由我為什么要這樣做?”
但是,下一次她母親再說她時,她便只是默默地聽著,從此不再開口了。
但有些時候,只要一點(diǎn)點(diǎn)的小事情,就能讓她母親感到滿足。
比如降價的衣服,杰克遜或者保羅上尉的電話。
一到這時,她的聲音馬上會變得又輕又甜,就連向石文珊和石季婉說話也是。
甚至有的時候,她還會發(fā)出喘不過來氣的少女似的傻笑聲。
每到這個時候,石季婉的心里就覺得非常的別扭:女人難道真的就這么賤嗎?
她想起了老媽子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生來莫為女兒身,喜樂哭笑都由人。”
可是,母親為她做了這么多,她還是要報母親恩的。
對她來講,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她會報復(fù)她的父親與后母,欠她母親的錢,將來也都要還給她。
很久以前她就立誓要報,而且說到做到。
即使是為了證明她自己,她也會還清欠母親的債的。
她決定把父親家的事情畫出來,她要向大家控訴她父親對她的毆打禁閉。
她把畫稿投到了英文報紙。
她覺得只有這樣,租界的巡捕房才會注意,說不定巡捕還會闖進(jìn)她父親的家里去搜鴉片,替她報仇。
她專門投稿到了她母親與姑姑訂的美國報紙,這樣一登出來,她馬上就能夠知道。
從此投出去之后,她每天都提心吊膽地翻著報紙,希望有一天她的畫作能夠刊登在上面。
可是一連三個星期過去了,什么也沒有。
于是她也放棄了希望,不再盼星星盼月亮地對畫作充滿期待了。
她想,幸虧之前沒有告訴母親和姑姑,現(xiàn)在她只怕畫稿被退回來的時候,她們會發(fā)現(xiàn)。
以至于現(xiàn)在每次有人按門鈴時,她都第一個沖過去應(yīng)門,唯恐是郵差。
沒想到,在第四個星期的周六,報社的信來了。
主編署名是愛德華,說是漫畫下周日見報,只是希望她不介意截短成四幅,并隨信附上了四元錢,還請她有空的話,可以到報社去回訪一下。
石文珊和丁緋瓊剛好都在家。
“太好了,什么時候畫的?”石文珊驚喜地問道。
“三周前?!笔就駢阂植蛔〉呐d奮。
丁緋瓊仔細(xì)地看著報紙上的畫,雖然沒有說話,但是看起來很高興。
“聽上去,這個主編倒像是能給你找個事兒做做?!笔纳赫f。
“跟他說,你要到英國去念書。”丁緋瓊插話說。
“反正還在等著走,如果可以,我想先找個事兒做?!笔就裾f。
“就算要找事兒做,也不能做這一行?!倍【p瓊不以為然地?fù)u了搖頭。
“要我打電話說不去么?”
“還是寫信吧。說你得出洋念書,現(xiàn)在不能找事兒做。”
“可是他信上也沒提給我工作啊?!?p> “姑姑會教你寫。”
察覺到女兒的失望之后,丁緋瓊又補(bǔ)充道:
“能靠賣畫謀生當(dāng)然很好,可是中國不是適合畫家生存的地方。不信你問問蘇珊就知道,到巴黎學(xué)畫的留學(xué)生回來之后,沒有一個是靠賣畫為生的?!?p> “除非能在國外成名。”石文珊加了一句。
“那種機(jī)率太小了?!倍【p瓊說。
“國畫的市場還是有的?!?p> “這很難說,好當(dāng)然是好,只是——有了英國學(xué)位后,就不怕沒依靠了?!?p> “瓊斯先生說,香港的維多利亞大學(xué)也不壞?!笔纳亨卣f出了萬不得已的建議,沒有看母女二人,“據(jù)說不用考試就能入學(xué)?!?p> “哦,可以倒是可以,只是有些可惜。”
“可惜什么?”石文珊問嫂嫂。
“都等了這么久了?!倍【p瓊有些猶豫地說。
“他說維多利亞大學(xué)也非常的英國作風(fēng)。”石文珊強(qiáng)調(diào)說。
“到時候再說吧,反正等也等了這么久了?!倍【p瓊還是有些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