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季婉和卡特麗娜,還有維多利亞大學(xué)其他家在外埠的女生,一起在由男生宿舍改成的臨時醫(yī)院里做護(hù)士。
臨時醫(yī)院里,躺著三十幾個病人,沉默、煩躁,氣味很沖。
除了從香港其他醫(yī)院轉(zhuǎn)移來的幾個普通病人之外,其余的大都是中流彈的苦力,以及被捕時受傷的趁火打劫者。
他們躺在男生宿舍的餐室里,動不了腿,當(dāng)然也動不了腦筋,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思想的習(xí)慣。
由于枕頭不夠用,于是就把他們的床推到柱子跟前,讓他們的頭抵在柱子上,脖子與身體成九十度角。
就這樣,他們眼睜睜地躺著,每天兩頓紅米飯,一頓干,一頓稀。
在這些病人中,有一個肺病患者比較有錢。
他雇了另一個病人來服侍他,經(jīng)常派那人出去為他買東西。
那個病人穿著寬袍大袖的病號制服滿街跑來跑去,院長認(rèn)為太不成體統(tǒng)了,大發(fā)脾氣,把二人都攆了出去。
還有一個病人將一卷繃帶,幾把手術(shù)刀,三條病號制服的褲子藏在被單下面,被發(fā)現(xiàn)了——天知道他藏這些東西有什么用處。
石季婉寧愿值夜班。
雖然夜班的時間特別長,有十個小時之久,但是在夜里,病人們的事情一般不多,她可以有充裕的時間用來讀書或者繪畫。
但值夜班唯一的遺憾便是:病人的死亡,十有八九都是在深夜。
有一個人,尻骨上生了奇臭的蝕爛癥。
由于戰(zhàn)后藥品短缺,醫(yī)學(xué)院的學(xué)生又沒有什么經(jīng)驗,所以只能任由他一天天地嚴(yán)重下去。
這個人的眼睛總是半睜半閉,嘴里整天不停地叫喚著:“姑娘??!姑娘??!”悠長而又顫抖地拉著腔調(diào)。
石季婉值夜班的時候,便直接不理會這個人的叫喊。
但是這個人卻仍舊不停地叫喊著,弄得整個房間里的病人都睡不著覺。
他們看不過去,便齊聲大叫道:“姑娘!”
石季婉不得不走過來,陰沉著臉站在他床前,問道:“要什么?”
病人呻吟著說:“要水?!?p> 其實他只是想要人家給他點東西,不管什么都行。
石季婉說:“廚房里沒有開水?!?p> 說完就走開了。
他嘆了口氣,靜了一會兒,接著又叫起來了,后來叫不動了,還繼續(xù)哼哼道:
“姑娘啊……姑娘啊……哎,姑娘啊……”
有一天晚上,在天快要亮的時候,這個人終于死去了。
大家都如釋重負(fù),將他的后事交給了有經(jīng)驗的護(hù)士,自己到廚房里烘面包吃。
除了工作之外,上面還派了一個年輕的俄國人,專門來教他們?nèi)照Z。
上課的時候,俄國老師經(jīng)常用日語問女學(xué)生的年紀(jì)。
女學(xué)生一時答不上來,他便猜到:
“十八歲?還是十九歲?不會超過二十歲罷?你住在幾樓,等會兒我可以來拜訪么?”
女學(xué)生面有難色,正在想怎么拒絕他。
誰知他卻笑了起來,說:“不許說英文。你只會用日文說:‘請進(jìn)來,請坐,請用點心?!悴粫f‘滾出去!’”
說完了笑話,他自己的臉倒?jié)q得通紅。
石季婉畫了許多畫,經(jīng)由卡特麗娜著色之后,自己也非常的喜歡。
教日文的俄國先生有一次到女生宿舍來,看到了石季婉的畫,獨獨欣賞其中的一張,是卡特麗娜只穿著襯裙的肖像。
“這張能不能賣給我?”
卡特麗娜故意逗他:“你肯出多少錢?”
“五塊?!倍韲壬斐隽宋甯种?。
看到石季婉和卡特麗娜面有難色,他馬上又加了一句:“五塊錢,不要畫框?!?p> 卡特麗娜看著石季婉:“你賣不賣?”
“是畫給你的,我無所謂?!?p> “是你畫的,你不想留著嗎?”
“你看呢?”
兩個人相互推諉著,誰也不下了這個決心。
后來,卡特麗娜終于對俄國先生說:“對不起,我們不想賣?!?p> 俄國先生走了之后,她們兩個人高興了好大一陣兒。
石季婉覺得自己的畫被肯定了,而卡特麗娜覺得因為畫的是她自己,能夠被人欣賞,她很開心。
日文課剛開的時候,學(xué)生們黑壓壓地擠滿了一堂,都來聽俄國先生講課,后來便漸漸地越來越少了。
俄國先生一生氣,便賭氣不來了,另換了一個教日文的先生。
有個女生來找石季婉和卡特麗娜,開口便道:“你們聽說了嗎?上海陷落了?!?p> 卡特麗娜問:“是租界嗎?”
“那還用說,其他的地方早就淪陷了?!?p> 石季婉聽到這里,就像是憑空突然響起一個驚雷,“轟”地一聲,在她的頭上炸開了花。
對她來講,上海的陷落要比香港的陷落嚴(yán)重一百倍。
上海是她的家,是她長大的地方,生于斯,長于斯,她的很多親人都在那里,那里是她的根基所在。
她吃驚地問道:“什么時候的事?”
那個女生說:“跟香港一樣的時間?!?p> “打得厲害嗎?”卡特麗娜問道。
“不知道。”
此時,上海的高樓大廈在石季婉的腦海中,頃刻之間已經(jīng)變成一片廢墟了。
她不知道姑姑現(xiàn)在怎么樣了。
不過,她覺得姑姑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的,她相信姑姑總是能逢兇化吉。
當(dāng)晚她就給姑姑寫了一封信,希望能有姑姑的消息,有關(guān)上海的消息。
她姑姑曾經(jīng)在給她母親的信中說她有男朋友了,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發(fā)展得怎么樣了。
自從母親離開香港之后,石季婉也曾經(jīng)收到過姑姑的兩封信,但是信中都沒有提起過這件事。
對于大人們的事情,她的原則一向是,如果她們不主動告訴她,她從來不會主動去問的。
所以姑姑沒有提起男朋友的事情,她也就不好意思主動去問姑姑。
其實她心里還是一直在掛念著這件事情的,因為她希望將來回到上海之后,還能夠和姑姑一起同住。
如果姑姑結(jié)婚了,她就不方便再和姑姑住在一起了。
那樣的話,她基本上就相當(dāng)于是無家可歸了。
因為她不想再回到她父親那個家里去了,再說了,即使她想回去,她父親也未必會重新再接納她。
尤其是她在報紙上用漫畫控訴了父親對她的“家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