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在醫(yī)院里,她們天一亮就起來了,去接替上夜班的人。
石季婉頭昏眼花地跟著卡特麗娜給每一張病床的病人量體溫。
卡特麗娜量,她負責記錄。
然后她們回到護士的房間,伏案做畫表,之字形線條與曲線,枯燥乏味。
這些天來,總不見常醫(yī)生來巡房,他把病房的工作交給了從瑪麗皇后醫(yī)院來的一個年青醫(yī)生。
從四月開始,負責照顧病人的護士除了食宿之外,又加了大米和煉乳:每人每月一袋十斤的大米和一盒煉乳。
卡特麗娜建議道:“我們可以拿去賣,反正也吃不完?!?p> 石季婉表示同意:“好,反正我們現(xiàn)在也需要錢?!?p> “等下我打聽一下,看看到哪里可以去賣。”
“嗯,你覺得我們能攢夠錢買到黑市的船票嗎?”
“不是我打擊你,我看恐怕咱們在這里再做上十年,也賺不到那么多錢?!?p> 石季婉一下子懈了氣,她只好暫時放棄了回去的念頭。
把米賣給灣仔的一個店鋪之后,兩人趁著這個機會,順便進城去逛逛。
香港中環(huán)的后街上,戰(zhàn)后賣布的布攤子特別多,人也特別地擁擠。
似乎戰(zhàn)爭一結(jié)束,衣食住行馬上就又恢復到了戰(zhàn)前的水平。
一匹匹五顏六色的布料,映著高處的藍天,熱鬧得像山城的集市。
石季婉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廣東土布,最刺目的玫瑰紅底子上,綠葉粉紅花朵,用密密麻麻的小點渲染著陰影。
她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過去了:她一向喜歡這種對比鮮明的色彩。
攤販看到有生意可能上門了,便賣力地向她推薦著,一口一個“大姑”地叫著。
卡特麗娜幫她講完價之后,又向攤販問道:“這布掉不掉色?”
“放心啦大姑,不會掉色的?!睌傌溑闹馗WC著。
但卡特麗娜顯然不相信他的話,她當場蘸了點唾沫,在布上一陣揉搓。
石季婉有些尷尬,但攤販倒沒有作聲。
人群中,她們忽然看到了那個山西的女生喬娜,旁邊還站著李先生。
兩個人跟喬娜打著招呼。
喬娜顯然感到有些意外,她完全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遇到石季婉和卡特麗娜。
尤其是上一次,她公然還放了石季婉的鴿子,來了個不告而別,和李先生一起走了。
看到石季婉和卡特麗娜,李先生向后退了一步,沒有說話。
才短短幾個月不見,喬娜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
只見她大著肚子,由于天氣暖和,她沒有穿大衣,把一件天藍布旗袍撐得老遠。
看上去肚子既大又長,有點像昆蟲的腹部。
石季婉的眼睛盡量不去往下看。
但是那部分鮮艷的藍色旗袍面積太大了,盡管不去看它,那藍色也一直在眼底晃著,讓人無法無視它。
“我以為你們一定走了?!笔就裼行擂蔚卣f。
喬娜無奈地笑了笑:“走當然也想走,可是票不好買……而且,他們老太爺老太太的年紀也大了,更得當心些……”
隨即,她話題一轉(zhuǎn),改問石季婉和卡特麗娜現(xiàn)在的情況如何。
三人說了幾句話后,喬娜便和她們點頭告別。
石季婉與卡特麗娜兩個人和他們朝著相反方向走去了。
卡特麗娜一直鼓起腮幫子,像含著一口水似的。
看到他們走遠了,她這才笑出聲來,激動地對石季婉說:“剛才你看見了嗎?”
石季婉也笑了起來:“怎么能看不見!”
“他們不知道現(xiàn)在是不是還跟李先生的父母住在一起?”
“誰知道呢?我覺得應該住在一塊的吧,喬娜不是說過李先生的父母喜歡她嗎?再說了,他父母現(xiàn)在肯定很高興,馬上快要抱孫子了!”
“李先生不是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嗎?他父母不反對嗎?”
“要反對也是喬娜的家里反對吧?好好養(yǎng)大一個女兒來上大學,現(xiàn)在卻成了這個樣子?!?p> “喬娜不是說過,李先生是她父親的朋友嗎?”
“是啊,她說她父親曾經(jīng)特意委托李先生來照顧她,結(jié)果照顧來照顧去,最后卻照顧成今天這個樣子了……”
兩個人又放聲大笑了一番。
“你說,如果她父親知道了,會不會很生氣啊,李先生居然會打自己女兒的主意?”卡特麗娜問道。
“到那個時候,她父親再生氣也沒有用了,再說了,天高皇帝遠的,他也管不著。”
“她現(xiàn)在這個樣子……是做李先生的小妾嗎?”
“可能現(xiàn)在不叫小妾了吧?也許應該叫姨太太才對……”石季婉笑了笑說。
“他太太在哪兒?”
“山西?!?p> “那他太太不知道嗎?”
“現(xiàn)在到處都在打仗,音訊早斷絕了。”
“可是她早晚會知道的。”
“知道了又能怎樣,反正生米已經(jīng)煮成了熟飯,她也只能認命了。”
石季婉和卡特麗娜一起值夜班。
卡特麗娜想用牛奶做餅干,讓石季婉去找另一個女生依蓮,問她有沒有錫箔紙或者烤盤。
“還是你自己去吧,免得拿錯了?!?p> “不用擔心,依蓮知道的。對了,順便問她借點糖?!?p> “不一定非要今天晚上做吧,太晚了?!?p> “晚上最好,人少?!?p> 已經(jīng)是夜深了,石季婉并不想出去,可卡特麗娜總是要她跑腿。
外面黑漆漆的,她很不情愿。
但卡特麗娜似乎并沒有注意到她的表情,一再地催促她去找依蓮。
石季婉只好放下了正在讀的書,打開手電筒走了出去。
手電筒剛照到門外的臺階上,她就發(fā)現(xiàn)外面有人,嚇得她馬上就把手電筒關(guān)上了。
借著遠處的燈光,她影影綽綽地看到有人在進進出出,一輛黑乎乎的卡車停在門口的一側(cè)。
準是日本軍車,她想。
因為只有軍隊才弄得到汽油。
但是,她依稀又聽到那些人說的話好像是英文,而不是日語。
她悄悄地出了門,去找依蓮。
等她和依蓮一起回來時,軍車仍在那里。
“他們在做什么?”她小聲問依蓮。
依蓮一扯她的胳膊,壓低聲音道:“把燈關(guān)掉?!?p> 這些人,半夜三更的,搬什么東西到卡車上呢?石季婉一肚子的疑惑。
但是依蓮一句話也不說,她也不敢再繼續(xù)問下去。
隱隱地,她聽到有些海峽殖民地的英語口音,難道有學生參與其中嗎?
兩個人摸黑上了前門的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