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當(dāng)他在旅館房間里高談闊論時,隔著板壁,突然聽見兩個男人好奇地說:
“隔壁是什么人?”
另一個男人說:“聽口音是外地人……”
神秘兮兮地,沒有再說下去。
石季婉馬上緊張了起來,楊世會也不再說話了。
楊世會有時也帶孟明珠來看石季婉。
三個人晚上一起到街上散步,當(dāng)時正值舊歷正月十五前后,店家的門上,都插著香。
石季婉不知道這里還有這種風(fēng)俗習(xí)慣,她感到很好奇,還特意上前去聞了一聞。
一天清晨在旅館里,楊世會倚在床上,照例與石季婉聊著天。
他的肚子隱隱作痛,但是他卻一直忍著。
孟明珠來了之后,他一見她,馬上就對她說,他感覺身上不舒服。
孟明珠坐在房門邊的一把椅子上,關(guān)切地問痛得如何,說等一會兒泡杯午時茶吃,可能就會好的。
石季婉看到這里,感覺非常的惆悵。
她一直和楊世會在一起,楊世會卻不告訴她不舒服,反而去告訴孟明珠。
很顯然,他已經(jīng)把孟明珠當(dāng)成了親人一樣的了。
而她自己,在他們兩個人眼里,好像倒成了一個局外人。
他們?nèi)齻€人在房間里,一呆就是大半天。
楊世會要孟明珠也說些與她相關(guān)的事情聽聽。
孟明珠說,她沒有什么可說的。
楊世會說,你被派到鄉(xiāng)下指導(dǎo)養(yǎng)蠶時,作為一個單身女子,難道沒有遇到男人的騷擾之類的事情嗎?
孟明珠說:“嗯,這個是有的。一次我到鄉(xiāng)下住在一個鄉(xiāng)紳家,那鄉(xiāng)紳已經(jīng)年近五十了。吃過午飯之后,請我到客堂間坐下來吃茶,說話之間,那人站起來又坐下,停停又走走,像是老鷹的俯沖撲食一般,我一看勢頭不對,馬上就起身逃脫了?!?p> 她在講這些時,臉都紅了,像個鄉(xiāng)下姑娘,完全是男女之間的緊張與驚異。
石季婉直夸她講得好。
后來,三個人覺得沒有什么話可講了。
為了避免這種尷尬,石季婉就笑著說:“孟先生長得真美,我來畫畫她?!?p> 說完便找出鉛筆與紙來,孟明珠就坐在那里讓她畫。
楊世會則在一旁很高興地看著她畫畫,
楊世會看她勾了臉龐,畫出眉眼鼻子,便夸她真是神來之筆。
石季婉正準(zhǔn)備要畫嘴角時,她卻忽然停了下來,不畫了。
楊世會奇怪問她怎么不往下畫了。
石季婉說:“不知道怎么,這眼睛倒有點像你。”
楊世會聽了之后,當(dāng)時臉一沉,把畫放在一邊,不看了。
孟明珠看到這樣,于是便起身告辭了。
孟明珠走后,石季婉說:“我畫著畫著,只覺得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來越像你,心里好一陣難受,就再也畫不下去了,你還只管問我為何不畫下去!”
她的語氣中不勝委屈,只管巴巴地看著他。
楊世會見她這樣,竟然一點也不同情,只是覺得有些詫異。
在他的心里,石季婉不可被委屈的,可是現(xiàn)在她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他一向認(rèn)為石季婉是大氣的,是不會拘泥于女人之間這種爭風(fēng)吃醋的小事兒的。
上次他跟她講起小薛的事情的時候,她不是也沒有說什么嗎?
可是他沒有想到,她現(xiàn)在居然吃起孟明珠的醋來了。
他感到非常的失望。
兩個人一起出去散步。
城外的油菜花開得正濃,是那種最鮮明的亮黃色,一直伸展到天邊。
因為地勢扁平,望過去并不是很廣闊,而是一條黃帶子,沒有盡頭。
相形之下,天色也給逼成了極淡的淺藍(lán)。
他現(xiàn)在告訴她,他剛從武漢逃出來,躲在虹口的那個日本人家里的時候,他和那個日本主婦也發(fā)生關(guān)系了。
她終于明白她第二次去看他的時候,那個日本女人一臉不耐煩的神氣了,原來是這樣。
原來那個女人真的是在嫉妒她。
當(dāng)時她只是詫異于她不耐煩的表情,僅僅也只是懷疑而已,
她本來知道日本女人不比中國家庭主婦,一向風(fēng)流。
而且日本是戰(zhàn)敗國,他們的國民現(xiàn)在末日感得厲害,不知道過了今天之后,是否還會有明天,
所以在短短半個月的時間內(nèi),他就與那日本女人勾搭成奸。
對此,她一點也不感到奇怪。
不過,他和日本女人的這種露水姻緣,她并不介意。
甚至她還有點覺得他替她擴展了地平線。
他也許也是這樣想的。
盡管她從來都不問他,也不鼓勵他告訴她。
而且,她關(guān)心的,并不是這個,即使他告訴她這個日本女人的事,她也不會在乎的。
走著走著,她終于開口了:“你決定怎么樣,要是你不能放棄小薛小姐,那么我可以走開?!?p> 孟明珠是他的保護色,又是他現(xiàn)在唯一的一點安慰,所以石季婉根本就不提她。
他顯然感到很意外,稍稍停頓了一下,接著便笑著說:
“好好的牙齒,為什么要拔掉?要選擇就是不好……”
為什么“要選擇就是不好”?
她聽了半天沒有明白,覺得他這句話甚至連詭辯都不是,而完全是一個瘋子的邏輯。
楊世會繼續(xù)解釋道:“我待你,天上地上,無有得比較。若選擇的話,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對不起小薛?!?p> 接著,他又引經(jīng)據(jù)典地羅嗦了一大堆。
石季婉覺得簡直有些忍無可忍了。
她耐心地聽他說完,然后說:“你說最好的東西是不可選擇的,我完全懂得。但這件事情還是要請你選擇,就當(dāng)我無理也罷。”
楊世會沉默不語。
石季婉責(zé)問他道:“你與我結(jié)婚時,婚貼著寫現(xiàn)世安穩(wěn),你怎么不給我安穩(wěn)?”
楊世會說:“世景荒荒,其實我與小薛有沒有再見之日都不知道,你還是不問為好。”
石季婉說:“不,我相信你有這樣的本領(lǐng)。”
楊世會依舊抱之以沉默。
石季婉嘆了一口氣說:“你到底是不肯。我想過了,倘使我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至于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p> 楊世會聽了,心里也有些難受,但他想了想,又覺得這樣不好。
因為他覺得他與石季婉在一起,從來都是在仙境中的,是不可以有悲哀這種東西來打擾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