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經(jīng)年的日曬、風吹、雨打讓眼前的木門褪去了原有的顏色,歲月順著那道道裂痕滲進,像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
并不像看上去那樣沉重,木門輕易被一雙稚嫩又有些干瘦的手推開,布著繭的手心里握住一條繡著細密白色小花的藍色腰帶,淡雅素凈,只有一塊褐色的淡漬顯得隱隱突兀。
目光掃過冷清的院子,墻根下排滿了大大小小灰陶花盆,其間散落著殘缺不全的酒壺,來者徑直走進了正廳,停在落滿灰塵的檀木條幾前。他拿起條幾正中擺放的牌位,拂去灰塵,凝視著上面的名字許久才將那條藍色腰帶折好,端端正正的放在牌位前。轉(zhuǎn)身準備跨出門檻,外面竟忽然淅淅瀝瀝下起了大雨,天色一下子暗得讓人心里沉悶。收回抬起的腳,他轉(zhuǎn)身回到屋內(nèi),抖了抖正廳一側(cè)的案幾旁灰蒙蒙的草布席子,準備坐等雨停再走。這時候,門外走進一個人,素凈的白衣在身后微弱的光線下被映得隱隱發(fā)亮,與這屋里昏暗的一切都那么不協(xié)調(diào)。
“你也是來避雨的嗎?”他很確定剛才進來的時候院子里沒有人,難道是從后院走來的?
她笑得很輕,說是笑,也只是動了嘴角?!八闶前?,”她自顧在案旁另一邊的席上坐下,似乎并不在意那厚厚的灰塵,看著外面的雨說道,“你可知道那條腰帶是誰繡的嗎?”他轉(zhuǎn)頭望了一眼不遠處的腰帶,又回頭看著依舊茫然望著窗外的她,答說:“想必是那牌位的主人吧?!薄皼]錯,”她扭過臉看著他,“那你想不想聽聽他們的故事呢?”這時他才看清,她的眼神凈澈卻沒什么光彩,仿佛望著很遠的地方。
“聽聽吧,”女子將目光投往窗外,天光映入她的眸子,注入了一絲神采,“反正這雨一時停不下來,反正……這故事也不會再有人記得了?!?p> ——————————————————————————————————————————————————————
雨過煙落月華生,暮景襯殘紅;
孤燈單影映古鐘,鶴唳伴纖風。
河內(nèi)郡,永寧寺外,一襲紅衣匆匆趕來,到了門口卻停下腳步,涼風從裙底襲來,那是來自冬末春初的微冷??罩杏兄牟菽鞠?,夾雜著一股血腥味。
推開微掩的寺門,大殿外橫尸遍地,他們是永寧寺的僧人和孤鴻閣的殺手。
還是來晚了,依然嘆了口氣,微閉雙目,忽聽見細微的窸窣聲,循聲看去,寺旁的草叢確有異動,她回身跳下追去,隱約瞥見著木蘭色法衣的和尚慌忙跑開。
那和尚剛跑出樹林,便出現(xiàn)幾個黑衣人攔下了他,不由分說地提刀砍去。
幾發(fā)飛鏢從依然手里甩出,那幾個黑衣人應(yīng)聲倒地。
從樹林中走出來,她上前拔出地上黑衣人身上的飛鏢收好,再抬眼看時,那和尚已經(jīng)又起身踉蹌著跑出了幾步,她提步掠去,一個起落停在和尚面前。
“把第三卷給我?!焙蜕幸宦犃ⅠR掉頭往回跑,依然再次攔在他面前:“你這樣抱著經(jīng)書只能被不斷追殺?!?p> 那和尚見躲不開,只得站定,抬眼看向她,合掌說道:“施主,此經(jīng)佛理甚深,讀者定要對佛陀有絕對的信心,否則如讀了又不信,乃至謗經(jīng),反而會遭受大的惡報,不如不讀?!?p> 依然伸出手,冷漠地道:“趁我現(xiàn)在不想殺你,趕快給我?!敝灰姾蜕幸琅f雙手合十,搖了搖頭:“施主殺孽不淺,定然是、不信我佛,又為何要執(zhí)著于搶奪此經(jīng)呢……”依然往前一步,將伸出的右手一轉(zhuǎn)一伸,擊中和尚的肩井穴,趁其麻痹癱倒之際,從他胸前取出經(jīng)書,飛身遠去。
夜幕幾乎已經(jīng)遮住了全部的天地,只留下遠處山側(cè)一線暗淡的光,才下過冬雨,夜色渾渾,看著竟?jié)u漸燃起的繁星,握著手中的《妙法蓮華經(jīng)》第三卷,一個月前閣主開始四處尋找此經(jīng),依然想起今日在永寧寺內(nèi)看見的一雙雙不瞑之目,她心里苦笑著,這經(jīng)渡人,亦害人。
此時的孤鴻閣里正熱鬧。處在太行之南的孤鴻閣,依仗著南脈一座孤山而建,巨大庭院里還未及發(fā)出新芽的枯枝被茂盛的長青草木掩去,穿過前院的垂花門、過了正堂再過長廊,溪上架橋,后面還有東西兩院。然而對外人來說,他們走不到這里,大多數(shù)人只能看到大院門外張燈結(jié)彩的前樓,前樓上掛著“長風酒舍”的牌匾,在他們眼里,這里就是一個酒舍,喝酒品茶、看舞聽曲;但在依然眼里,這里是殺手組織,有血無淚、一入難回。
跨入孤鴻閣正堂,抬眼看著堂上的閣主,依然面無懼色,問道:“為什么在我去之前派那么多人屠殺永寧寺僧人?”
放下手中的茶杯,江成琢的聲音低沉而堅韌:“這不是屠殺?!?p> 座上的男子,著一身深藍色的寬袍廣袖,并不束發(fā)髻,長發(fā)遮住臉部的棱角,順勢披在肩背上,隱約可見精致的五官顯示著他年輕時亦是個俊朗少年,他搭扶著那個多年未換的漆木憑幾,如往日一般的懶散,一般的陰沉。
“你不是看見了么,我們也死了很多人,從那群和尚手里搶東西不容易?!彼f的漫不經(jīng)心。
“你早點告訴我,我可以替您把經(jīng)書借過來?!?p> “我不要借!我就喜歡搶!”他突然提聲道,站起來走到她身旁,斜歪下頭在她耳畔壓低了聲音說著:“我不止一次告訴過你,你可以有你的憐憫之心,但不要阻礙我的行動?!?p> 彎下身拿過她手中的經(jīng)書,江成琢慢慢往坐榻走去:“你最終能把經(jīng)書帶回來,這很聰明,若是此番流落到另外的哪個寺廟,還是要麻煩你再去一趟幫我拿回來不是嗎,”說到這里,他幽然轉(zhuǎn)過身來,“你從不會在同一件事上犯兩次錯誤……”
這句話讓依然再次想起一年前的那次劫殺,為了保住那家唯一的孩子一條命,她手下留情收回手里的劍,看著孩子跑遠。第二天卻被閣主帶到另一戶人家,血泊中躺著的是之前自己放走的孩子,和收留孩子的無辜的一家五口。
那次事后,再見到孩童她便會想起那個不能瞑目的孩子,她無法面對他們的微笑。停住回憶,斂起雙蛾,依然冷冷問道:“我可以退下了嗎?”
江成琢于坐榻上一手翻開經(jīng)書,一手輕輕一揮,不再看她。
走出孤鴻閣,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依然站在廊上深深地呼吸了幾口露氣沉重的空氣,適才勾起的回憶還有些殘留,痛苦地閉上雙眸,她輕輕倚在一旁的欄桿上。
來到孤鴻閣已有九年,從一開始的被逼迫著習武到后來被威脅著殺人,在這里從沒有讓自己感到快樂的事情,依然已經(jīng)忘了怎么笑,多少次在對鏡梳妝時,她都曾想著,自己這張面無表情的臉也許要一直冰冷,一直冰冷到窮泉朽壤里去,那個時候,也許自己會扯出一點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