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當(dāng)陳成、江森各忙各的去之后,只留王昌齡和孟浩然兩個(gè)人在家吃飯。
一看又是煮的熱乎乎的蔬菜羹,兩個(gè)人都很不得勁。
尤其是孟浩然,自從飲食被陳十一郎全權(quán)接管之后,天天都是這種糊弄人的“有機(jī)食品”,嘴巴里都要淡出鳥來了。
“少伯啊,其實(shí)你不必陪我吃這野蔬——最近漢水的查頭鳊格外肥美,我讓郊兒打兩頭來,燉與你食,好不好?”孟浩然窘迫道。
王昌齡嘿嘿一樂:“哪有那么饞!先前去嶺南,一路上風(fēng)餐露宿,有的吃就不錯(cuò)了!到了嶺南吧,當(dāng)?shù)厝顺缘臇|西,都是我不敢吃的!能這么快就回來,我早喜不自勝哩!吃吧,咱倆一起。”
孟浩然很是感動(dòng),喚孟儀甫道:“郊兒!捕幾頭查頭鳊去!讓你叔父好下飯!”
孟儀甫應(yīng)了,帶著魚罾出去了。
孟浩然笑道:“往常你來我這兒,鳊魚可沒少吃!那時(shí)候我也沒有這惡疾,咱酒喝得也爽快!你記不記得,有一次咱倆請(qǐng)王十一一起來喝酒——那天可是把我那點(diǎn)可憐的窖藏喝干了,從早晨一直喝到日暮,最后要到村里人家去借酒!”
“怎么不記得?”王昌齡朗聲笑道:“關(guān)鍵是借來的酒既渾濁又稠,饒是如此,咱三人還是喝到半夜,何其爽快,哈哈!”
“浩然兄當(dāng)日還作了一篇五律,我記憶猶新著呢!”王昌齡興致勃勃吟道:
“與王昌齡宴王道士山房
歸來臥青山,常夢(mèng)游清都。
漆園有傲吏,惠我在招呼。
書幌神仙箓,畫屏山海圖。
酌霞復(fù)對(duì)此,宛似入蓬壺!”
“酌霞復(fù)對(duì)此,宛似入蓬壺!”孟浩然自己重復(fù)了一遍,大笑道:“酒酣‘中圣’之際,卻是換神仙來做,咱也不肯的!”
“吃什么,根本不妨事。”王昌齡道:“現(xiàn)在就等老哥你健康了,咱再好好痛飲!”
“不必等到那時(shí)!”孟浩然東張西望,鬼鬼祟祟,神秘道:“我背著孩子們,還藏有一壺上好的‘三勒漿’,乃是前波斯國來的貢品,張丞相知我好這一口,我向他辭行時(shí)特意贈(zèng)我的,他自己都沒舍得喝,我怎舍得?帶回來就埋地下了,所以十一郎他們都不知道?!?p> 王昌齡眼前一亮:“這么說你讓儀甫去捕魚……”
孟浩然奸笑道:“故意支開這傻孩子呢!”
兩人說干就干,很快就從屋后把那壺“三勒漿”給刨了出來。
這玩意說是酒,也不盡然。歷史可以回朔到公元前300年的古印度,配方記載在印度《阿育吠陀醫(yī)經(jīng)》中,類似后世的保健藥酒之類。
正是玄宗年間,自波斯、大食延絲綢之路傳入中國,以后甚至?xí)蛔鳛檫M(jìn)士宴的指定飲品供科舉中第者們享用——白居易、劉禹錫都曾喝過,還認(rèn)為吃齋的日子里,可以用三哥的這種飲料代替酒。(所謂“三勒漿”,明明是“三哥漿”嘛?。?p> 打開一聞,琥珀般的色澤,香氣撲鼻,老哥倆一口沒飲都有些醉意了。
王昌齡還有些猶豫:“十一郎他們特意叮囑,你是不可飲酒的……”
“小孩子懂什么!”孟浩然豪爽道:“再說了,我們喝的是三勒漿,又不是酒!有什么問題?”
王昌齡一想,對(duì)啊,又不是酒,怎么就不能喝了?
“而且呢,書上還說,飲此物,能使人長命百歲,青春永駐,終生無疾哩!”
“有理!有理!”
兩人喜滋滋地倒?jié)M了杯子,滿飲一口——爽??!
你看,一點(diǎn)酒味都沒有,肯定沒事??!
也不要見怪古人的“癮”怎么那么大,清酒一點(diǎn)味道都沒有,還喝得很爽——
事實(shí)上對(duì)古人來說,“糖”就是最稀缺的東西,任何東西,只有帶一點(diǎn)甜味,他們都能喝得很爽!
“……卻說嶺南的風(fēng)俗,的確與中原不同?!蓖醪g一邊喝,一遍談性旺盛:“他們……吃蛇哩!”
“蛇?”
“蛇!”
“蛇!”孟浩然眼前發(fā)亮。
王昌齡有些心虛:“浩然兄也好吃蛇?”
“不!”孟浩然拉起王昌齡道:“給你看點(diǎn)好東西!”
領(lǐng)著王昌齡來到屋前一個(gè)小水凼道:“你看!”
王昌齡循聲望去,頭皮發(fā)麻,聲音發(fā)顫道:“這么多蛇!”
一條條、一叢叢的軟體動(dòng)物,在水中糾纏翻滾,格外肉麻!
再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眼花了,腦子里有蛇,看什么都是蛇!
奇怪道:“哪來的這么多黃鱔?”
孟浩然道:“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
這玩意很好吃……
江森哪里知道,自己清理附近水域野生動(dòng)物,放到這里,反而方便了孟老師前來取食……
只是……
王昌齡猶豫道:“這東西……你吃……恐怕不太好吧?”
“有何不可?這是鱔,不是蛇呀!”孟浩然道:“你也說了,嶺南人連蛇且大快朵頤,我們只食兩條鱔——又有什么!”
王昌齡一想,對(duì)啊,蛇都能吃,鱔有何不可!
“大不了給你吃,我不吃,不就行了嘛!”
孟浩然畢竟生長在水邊,一把掐了四五條上來,操起剪刀,三下五除二就把幾條黃鱔剖了,清洗干凈,讓王昌齡拿回去就著熱鍋先燉了。
“你呢?”王昌齡問。
“我去取點(diǎn)姜、茱萸、扶留藤、桂、芥辣!”
王昌齡:“……”
你果然還是這么講究……
回去就著三勒漿,鱔魚的薄片一滾便熟,趕緊夾了一塊到口中——還沒香料,卻覺得鮮、爽、滑、嫩,直往嗓子里呲溜滑去!
太好吃了!
正吃著,孟浩然已經(jīng)帶著香料回來了:“意外收獲!”
“怎的?”
孟浩然變戲法一般從身后拿出一壇酒,晃了晃:“我真當(dāng)十一郎把我的好酒扔漢水里去了——”
“原來,藏在雞籠里??!”
“……”王昌齡:“所以,你順便把雞也給殺了嗎?”
……
“來,且飲!”
“干了!”
“吃雞!吃雞!”
“加胡椒便更美了?!?p> “那玩意除了圣人,誰吃得起!”
“唔,浩然兄,把油碟給我,我再加點(diǎn)芥辣……”
當(dāng)孟儀甫帶著兩頭活蹦亂跳的查頭鳊回來時(shí),不知所措地看到屋里老父親和王大叔已經(jīng)吃得滿口流油,酒水灑得遍地都是!
懊惱與愧疚寫滿在他的臉上!
這么多年了,仍然會(huì)中老父親的調(diào)虎離山之計(jì)!
孟浩然倒是滿不在乎,指著孟儀甫手中的查頭鳊道:“郊兒呀,為父吃也吃了,喝也喝了,這兩尾魚也別浪費(fèi)了,你幫我們烤了吧!”
孟儀甫:“……”
王昌齡好心提醒道:“我的那條多放茱萸!我愛吃辣!你父親的不用!”
孟儀甫:“……”
二人從來沒有哪一日喝得像今天這般歡暢,從塞北聊到嶺南,從當(dāng)今圣人,說到峴山的樵夫,到最后,甚至都要唱著歌,翩翩起舞起來!
“故人具雞黍!”
“邀我至田家!”
“綠樹村邊合!”
“青山郭外斜!”
“開軒面場圃!”
“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
“還!來!——就菊花!”
只不過,孟浩然已經(jīng)看不到今年重陽節(jié)的菊花了。
……
陳成看到眼前的局面,憤怒至極!
隨即便是深深的無力感。
孟老師,眼看著,沒得救了。
即便是長安給圣人瞧病的御醫(yī)——長著翅膀也不能片刻來到這天遙地遠(yuǎn)的鄉(xiāng)村里!
鼻頭一酸,滾燙的淚水從陳成的眼中奪眶而出。
長慶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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