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不可見,漢水日東流。
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州!”
九月,襄陽峴山腳下,陳成陪同王維在孟浩然的墓邊祭奠。
王維作了一首《哭孟浩然》,幾度落淚。
他將從長安臨潼帶來的“新豐美酒”灑在漢水中。
陳成也開了他視為珍寶的“劍南燒春”,給自己和王維各倒了一碗,余下也和王老師一樣,全部灑在漢水中。
“夫子啊,這酒原本是等待重陽節(jié),王老師也來了——咱師徒三人一起把酒言歡,暢敘別情的,誰能想到,最后‘遍插茱萸少一人’,少的那個人,偏偏是你呢!”陳成喃喃自語著。
王維今年升官了,從八品小官升為了從七品下的殿中侍御史,仍然是坐不了“南床”的小官。(南床為侍御史專席,侍御史稱“臺端”、“端公”,殿中則是“副端”。)
無論如何,升官是好事。
何況他又得了“知南選”的差事,一路南下來主持地方科舉考試——只要運氣好,總會遇到幾個如陳十一郎這般有天賦的少年郎,以后也算是他學生吧?
只是陳十一郎小時候那樣驚才艷艷,長大了反而平平無奇了。
收到陳成邀請參加“第一詩會”的信件時,王維還是十分高興的,無論如何,他很看重這個學生,更何況在襄陽還能遇到那么多的好朋友。
還沒到襄陽,坐船在江上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逸興遄飛,詩意噴薄了。
于是臨江吟出一首《漢江臨汎》:
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
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一句如有神助,乃是超凡入圣的奇絕妙筆,他自己也格外得意,并試圖以此詩奪回“天下第一”的名號。
哪知到了襄陽,物是人非,故友已逝!
什么“天下第一”,什么“技壓群雄”,爭強好勝的心思全都沒有了。
孟夫子不知當了多少屆各大詩榜的“天下第一”,此刻仍然是——
塵歸塵,土歸土。
他邀陳成隨他一路南下,看看南方風物,增長學歷見聞,也不錯。陳成覺得身心俱疲,婉言謝絕了。
“十一郎日后有什么打算?”王維問陳成道。
“打算?”陳成一片迷惘,搖搖頭。
孟夫子一去,“詩道會”也成泡影,總不能在孟夫子的墳頭大家飲酒取樂吧。
失去這條大腿,陳成不知,又有何人可抱。
邊塞是一個出路,邊塞詩人們的脾氣也很合陳成的胃口,王昌齡臨行前還說過可以拉小陳進他們的群聊——
但是聯(lián)想到“陳萇起兵反唐,意欲恢復陳朝江山”的江湖傳說,你還敢去嗎?
“我應(yīng)該……”陳成眼中無神:“還是回房陵去吧?!?p> 王維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陳成笑了笑:“老師不必掛懷,我年齡還小,心性也仍需磨礪。潛心學習一段時間,未嘗不是好事?!?p> “也好?!蓖蹙S點點頭:“等我這次歸程時,你再隨我一道回長安吧!”
陳成苦笑,卻又怕辜負了老師的好意,勉強點點頭。
長安,我也想回去。
可是——
我回得去嗎?
小陳重出江湖的第一次嘗試,以失敗告終。
……
陳成給王維送行,一直送到郢州(今鐘祥)。
一路上王維怏怏不樂。
在郢州刺史亭,王維不吃不喝,用一整夜的時間,畫了一副孟浩然的肖像。
畫上孟夫子白首紅顏,斜伏馬上,醉意憨然,仍作吟誦狀——
栩栩如生,陳成等人都說很得夫子之神韻。
王維便把畫像懸于刺史亭中,取名《襄陽孟公馬上吟詩圖》。
這座亭子便被后人稱作“浩然亭”。
唐懿宗咸通年間,新來的刺史鄭緘看到該亭勃然大怒:
“焉有賢者之名,為趨廝走養(yǎng),朝夕言于刺史前耶?”
也就是說,先賢孟浩然的大名是你們這些凡夫俗子可以直呼名諱的嗎?
于是改名為“孟亭”,延續(xù)后世。
后來,孟浩然的老鄉(xiāng),晚唐大詩人皮日休寫《郢州孟亭記》時說:
“明皇世,章句之風,大得建安體。
論者首推李翰林、杜工部為之尤。
介其間能不愧者,唯吾鄉(xiāng)之孟先生?!?p> 在李杜大名之下,可以傲然無愧的,可能也只有孟夫子了。
……
時間過得飛快。
轉(zhuǎn)眼到了開元二十九年——
“開元”年號的最后一年。
后一年,大唐將改元“天寶”。
與世隔絕一般的房陵。
陳成處于睡夢中。
夢里,總是不斷重復著同樣一個場景。
漆黑無邊的夜幕!
雪亮的刀鋒!
以及,濺在臉上,滾燙的鮮血!
“敢問壯士!”陳成緊咬著牙關(guān),一字一字道:“此地離洛陽,已出900里!”
“我之親隨,業(yè)已被戮一十九人!”
“何必要苦苦相逼!斬盡殺絕!”
回答他的,是森森的冷笑,和貼在脖子上冰冷的鋼刃。
陳成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血液順著刀刃汩汩地流下去。
到這時,恐懼已然無效,陳成只能慘然道:
“死,也要讓我死得明白——”
“一心殺我的,究竟是誰?”
“是圣人?是李丞相?”
“是武惠妃?還是太子?”
“你們倒是說話??!”
同樣的夢境,卻從來沒有人回答過他的問題。
因為——
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一匹駿馬裹挾著勁風,草上飛行似的奔來。
馬上坐著一個身穿白色胡服男裝的女人。
她一抬手,一顆碩大的頭顱飛在空中。
只不過,不是陳成的頭顱。
是將刀架在他脖子上那位的。
熱血噴了陳成一臉。
女人手中,有一把細長銀亮的利劍。
反射著空中的弦月,格外森然。
“敢問女俠,尊姓大名?是否與我有舊?為何救我?”
“張旻!”
只有兩個字,踏霧而來,隨霧隱去。
沒有半點痕跡。
陳成的腳邊,橫七豎八地躺著十來具尸體。
之后,他便醒了。
他的釣竿放在身邊,浮子動也不動——想來魚餌已經(jīng)不知被哪只可愛的小fish給吃了。
抬眼只見簡陋的房舍,四周林木茂盛,田野廣闊,完全聽不到城市中的車馬聲喧,與大唐繁華的兩京長安洛陽相比,完全是兩個世界。
遠處樵夫的歌聲在碧水青山間回蕩。
看看雙手——
我,還活著。
“江森!江森!給本公子換魚餌啦!”
陳成叫喚道。
“來了來了!”江森風風火火地跑過來,手里拿著根粗長的白蠟木棍子。
“怎么這么慢!”陳成眼睛都不大能睜得開,倦意未消:“上午孟老師的藥換過了嘛?”
“二公子!”
“怎么了?”
“孟夫子……去世已經(jīng)有大半年了!”
“嗯?”十四歲的陳成睜開眼睛,半天后才回過來神。
“是哦。孟老師去世——”
已經(jīng)很久了。
長慶二年
PS:孟浩然之死并不是本書第二部分的終結(jié),而是第二部分的開端——后面的情節(jié)都與之相關(guān)。來借鑒下爽文是怎么寫的。 今天的推薦票都看見啦,非常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