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學宮爭高下 子昭中蠱毒
盤庚十年三月戊戌日,子時,北蒙王宮子斂府上。伴隨著一聲響亮的啼哭,子斂的長子降世了。子斂妻孟氏,夜夢陽光普照而生此子,遂取名子昭,取“倬彼云漢,昭回于天”之意。
子昭天賦異稟,聰明伶俐,喜文好武,博聞強記。長到十歲的時候,子斂讓其拜在學究天人的當朝卿士甘盤門下,和兄長子頌的公子子產(chǎn)一起就學。
甘盤不辭勞苦,盡心竭力地教授這兄弟二人。教授內(nèi)容從《伊訓》、《湯誥》、《湯刑》等治國方略,到祭祀、占卜等學問,甚至于《桑林》、《大護》等樂舞,真可謂傾囊相授。兄弟二人倒也十分爭氣,每日刻苦攻讀,孜孜不倦。
這一日,甘盤突然心血來潮,想考較一下兄弟二人這些日子的進境,于是,便讓二人當堂背誦《湯誥》。子產(chǎn)一馬當先:“我先來!”
“湯既黜夏命,復歸于亳,作《湯誥》。
王歸自克夏,至于亳,誕告萬方。王曰:嗟!爾萬方有眾,明聽予一人誥。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若有恒性……”背到這里,子產(chǎn)不停地用右手搔著腦門,甘盤也不作聲,只是笑吟吟地看著子產(chǎn)?!鞍パ?,好了,就這些吧,子昭,輪到你背了。”
“好,我試試。”子昭慨然應聲。
“湯既黜夏命,復歸于亳,作《湯誥》。
王歸自克夏,至于亳,誕告萬方。王曰:嗟!爾萬方有眾,明聽予一人誥。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綏厥猷惟后。
夏王滅德作威,以敷虐于爾萬方百姓。爾萬方百姓,罹其兇害,弗忍荼毒,并告無辜于上下神祗。天道福善禍淫,降災于夏,以彰厥罪。
肆臺小子,將天命明威,不敢赦。敢用玄牡,敢昭告于上天神后,請罪有夏。聿求元圣,與之戮力,以與爾有眾請命。
上天孚佑下民,罪人黜伏,天命弗僭,賁若草木,兆民允殖。俾予一人輯寧爾邦家,茲朕未知獲戾于上下,栗栗危懼,若將隕于深淵。
凡我造邦,無從匪彝,無即慆淫,各守爾典,以承天休。爾有善,朕弗敢蔽;罪當朕躬,弗敢自赦,惟簡在上帝之心。其爾萬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無以爾萬方。嗚呼!尚克時忱,乃亦有終!”
子昭侃侃而背,竟一字不差!就連甘盤也由衷贊嘆:“子昭真神童也!將來必大有作為!”
“哼,不過如此,也不見得好到哪里去!”子產(chǎn)感覺尊嚴有失,一甩袖子,竟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學宮。
甘盤猛然覺察言語有失,好生懊悔?!白诱眩裉炀偷竭@兒吧,你也累了,回府休息一下吧?!?p> “好的,弟子回了,師父辛苦了!”子昭剛剛壓倒了哥哥,意猶未盡,但禮數(shù)不缺,躬身施禮,起身回府。
且說子產(chǎn)離開學宮之后,直接來到了姑姑子玗的天舞閣。子玗天性善舞,兄長盤庚為她專建了天舞閣,每天閣中輕歌曼舞。子產(chǎn)凡遇不開心的事,總是先到姑姑這里傾訴。
子產(chǎn)進閣之后,一臉怒氣,噘起小嘴,幾案旁呆坐,一聲不吭。姑姑子玗正在訓練舞姬,見子產(chǎn)神色不悅,便令舞姬退下,來到子產(chǎn)身邊,雙手撫按著子產(chǎn)的肩膀,盯著他的臉,關切地問道:“產(chǎn)兒,誰惹你不高興了,快和姑姑說,姑姑給產(chǎn)兒撐腰!”
“是子昭,在老師面前逞能,故意多背書,搶我的風頭!”子產(chǎn)余怒未消?!笆沁@樣啊,沒什么打緊的,產(chǎn)兒努力,下次超過子昭就是了?!弊荧]安慰著子產(chǎn)。
“姑姑,你希望將來我和子昭誰成為大商的大王?”子產(chǎn)十分鄭重地問子玗?!拔耶斎幌Ma(chǎn)兒成為大商之主,因為產(chǎn)兒有雄心,有魄力,一定能讓大商揚威四海。”子玗不假思索地道。
“那如果子昭先我一步當上了大王呢?”子產(chǎn)不停地追問著。
“那,那姑姑就幫你奪回屬于你的王位!”子玗承諾道。
子產(chǎn)、子昭同是子玗血親的侄兒,然而子玗心中的天平卻總是不自覺地倒向子產(chǎn)這一邊,因為在眾兄之中,是子頌待自己最好,從小到大,只要子玗喜歡做的事,子頌從來都不講代價地替自己達成。
愛屋及烏,因為一直以來對子頌的感念,所以子玗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歡子產(chǎn),即使有時子產(chǎn)做錯了,子玗也會盡力袒護。
“姑姑,你要記住你今天所說的話!”子產(chǎn)咄咄逼人。
“那當然,產(chǎn)兒還不相信姑姑嗎?”子玗又一次保證道。
得到姑姑的承諾,子產(chǎn)怒氣漸消,起身離開了天舞閣。
子昭回府之后,父親子斂頗覺驚訝,“昭兒今天怎么回來的這般早???”
“父親,今天好開心,我戰(zhàn)勝了子產(chǎn)哥哥!”
“哦,是嗎?說來聽聽?!弊訑渴趾闷妗?p> 子昭眉飛色舞地把今天上課考較的情形描述了一番,尤其是子產(chǎn)甩袖而出的神色,描繪得惟妙惟肖。子斂聽完,不覺心頭一凜,臉色立即沉了下來。“子昭,以后不可以這樣爭強好勝!下次背書,一個字也不許比哥哥多背!”
“可是,為什么呢,父親?”子昭十分委屈。
“能背下來,也不需要一定讓別人知道,逞一時之快,會給自己帶來禍患。昭兒記住,隱忍很多時候比表現(xiàn)出來更為重要。”子斂撫著子昭的雙肩,語重心長。
“昭兒記住了,父親放心。”子昭雖然一頭霧水,但他知道,父親的話一定是有道理的。
歲月不居,時光如流,轉(zhuǎn)眼子昭便已成年。子昭這些年勤勉不輟,不僅文采出眾,而且跟隨父親帳前兵馬大元帥魯笪學得一身好武藝,已是弓馬純熟。此時的子昭,龍驤虎步,儀表堂堂。
這一日,子昭正在廳堂練劍,劍氣縱橫,梨花飛舞。
“子昭,又在練劍!與為兄到街上喝杯酒怎么樣?”子產(chǎn)不待通報,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就在家里喝吧,小弟自有佳釀侍候?!弊诱堰€劍入鞘,盛情相邀。
“家里的酒早就喝膩了,我去過王宮外的一家酒樓,美酒佳肴令人流連忘返!今天為兄作主了,賞我一個薄面,如何?”
“好吧!我稟告一下母親就來?!?p> “這點小事何須稟告啊,一盞茶的功夫就回來了,快走吧,為兄仿佛已經(jīng)聞到酒香了!”子產(chǎn)一把拉過子昭,迫不及待地奔出王府。
子昭隨子產(chǎn)來到街上,頓感精神為之一爽。絢爛的陽光普灑在綠瓦紅墻之間,那突兀橫出的飛檐,那高高飄揚的商鋪招牌旗幟,那粼粼而來的車輛,那川流不息的行人,那一聲聲頗具穿透力的吆喝,那一張張或蒼邁、或風雅、或清新的商人臉龐,一一反襯出大商子民在一代賢王盤庚治下的滿足和快樂。
要了一壺好酒,點了四個小菜,兄弟二人喝了起來。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子昭突然想起,喝了半天,還沒與母親打過招呼,忽地站起身來:“哥哥,今天就到此為止吧,小弟失陪了?!?p> “兄弟好走,哥哥也要回宮了,就此別過了。”說完,子產(chǎn)的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回府之后,子昭感覺渾身酥軟無力,便一頭倒在榻上沉沉睡去。睡了大約一個時辰,突然痛癢難忍,撩開衣服一看,渾身腫脹,頓時嚇得面如土色!用手指抓過的痛癢之處,膚色立刻殷紅欲滴!
子昭嚇得大叫起來:“父親!母親!父親!母親!快來啊,痛死孩兒了!”聽到喊叫,子斂與孟氏神色慌張地來到榻前,看到昭兒的慘狀,心如刀絞!子斂情急大呼:
“速傳太醫(yī)!速傳太醫(yī)!不,不要找別人了,直接請神醫(yī)望亭,快請神醫(yī)望亭!上天入地也要找到神醫(yī)望亭!”府里人剛才還似無頭的蒼蠅,這下子知道該干什么了,匆匆出府而去!
不消片刻,宮中神醫(yī)望亭背著藥箱急步趨進。此時的子昭,劇痛難當,聲嘶力竭,堪堪踏入鬼門關!望亭二話不說,從懷里取出一個小藥瓶,擰開塞子,倒出一粒歸元丹給子昭服了下去,子昭的痛癢之狀略略減輕,但已是氣若游絲!額頭青筋暴出,大汗淋漓!
“望先生,如何?”子斂一臉關切,仿佛救星駕到!
“公子中了腫蠱,施蠱者將蠱蟲糞便制成飛沫混在酒食當中滲入人體,中蠱者渾身腫脹,痛癢難當,苦不堪言!”
“望先生,那便如何?”子斂對蠱毒亦早有耳聞,不期今日竟中在子昭身上!心中忐忑無以言表。
“剛才公子服下歸元丹,暫無大礙,明晨取藥劫布羅和拙具羅香各二百克,以井花水和之,煎之服下,便可無虞。”望亭對子斂夫婦悄聲言道。
“謝謝望先生再造之恩,謝謝望先生再造之恩!”至此子斂和孟氏才算長出了一口氣!
“公子吉人天相,自會無虞。藥能祛病,卻難消心魔,公子身強體健,心性光明磊落,自古邪不勝正,那蠱毒所帶來的一切魔障,自是難傷公子分毫?!蓖ら_解著子斂夫婦。
子斂將望亭請到內(nèi)室,悄聲問道:“先生,您知道這蠱毒的來處嗎?”
“多半來自苗方,我中原各部族很少有人會用這種毒?!?p> 子斂聽罷,倒吸了一口涼氣!子昭白天同子產(chǎn)出去喝酒,回來便中了蠱毒,難道是子產(chǎn)?如果不是子產(chǎn),我朝之中,有誰和苗方有聯(lián)系呢?子斂不敢再想下去了。
不數(shù)日,子昭將養(yǎng)如初,又生龍活虎了,經(jīng)此一病,子昭好像更加沉穩(wěn)。但關于中毒始末,按照父親的叮囑,子昭從不向任何人提起。
盤庚在位二十八,因病離世,葬于北蒙王陵,被追尊為商世祖。盤庚三弟子頌即位,即商朝第二十一代國主小辛。小辛體弱多病,天不與壽,即位不幾年,便已奄奄一息。
北蒙王宮,燭光搖曳。小辛將四弟子斂喚到榻前。
“子斂,為兄時日無多了?!?p> “王兄好好將養(yǎng),不要太過憂心,會慢慢好起來的?!弊訑坎煌5匕参恐?。
“天不與壽,徒喚奈何!為兄有兩件事放心不下,愿吾弟能完成為兄遺愿?!毙⌒烈荒樀哪?。
“王兄放心,便是有千件事萬件事,我都會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王兄,您沒有大礙的,萬不可胡思亂想啊!您一定要好起來啊,大商不能沒有您?。 弊訑繐涞介角?,緊緊握著小辛的手。
“這第一件事,我死之后,由你接過大商的王杖。我祖成湯打下這大商江山,我兄盤庚遷都北蒙,將我朝帶到一個振興的新境界,而今依舊困難重重,一切都方興未艾,你我兄弟,萬不可辱沒先祖名聲!你要把這副擔子挑起來!”
“王兄,我不行啊,以前都是在您庇佑下長大,什么事我都聽您的,我自己從來都沒有什么主意的。”
“住口!大商男兒沒有懦夫!大商必須向前走下去,我們沒有回頭路!那些王公貴族在看著我們,那些方國諸侯在看著我們,那些貞人卜官在看著我們!我們強,他們就倒向我們,我們?nèi)酰麄兙透髯詾檎踔習渚率?!我們輸不起??!祖先在那里看著我們呢!”小辛越說越激動,不住地咳著。
“王兄,您別著急,別累著。”子斂像一個無助的孩子,看著氣若游絲的小辛,有一種天塌地陷的感覺。
“這第二件事,為兄要拜托你,照顧子產(chǎn)?!贝藭r的小辛,已是油盡燈枯,滿臉哀求之色。
“大兄陽甲之子子睿因病夭折,二哥盤庚之子子征因抵御東夷歿于王事?,F(xiàn)今下一代中僅存子產(chǎn)和子昭,子產(chǎn)素無擔當且心性不定,不如子昭人品與雅量。
王弟百年之后,為大商計,定要傳位子昭,萬不可傳于子產(chǎn)!為兄讓你照顧子產(chǎn),你就讓他安享封邑,不受人蠱惑與傷害,平安度日就夠了,萬萬不可驕縱他!
近日子產(chǎn)與巫族貞人集團的甘盤過往甚密,王弟小心規(guī)勸。王弟啊,拜托了,為兄這就去見我大商列祖列宗了。一切拜托了……”小辛向子斂做著臨終最后的囑托。
“王兄放心,我會待子產(chǎn)如已出,我會保他一生安康,絕不讓任何人傷害他!”子斂信誓旦旦。
“九鼎歸一,九鼎歸一,九鼎歸一!”小辛用盡全身力氣,連呼三聲之后,帶著無限的遺憾,終于閉上了雙眼。
小辛崩,被追尊為商章王。是年,四弟子斂即位,是為大商第二十二代君主小乙。遵照小辛的遺命,小乙立子昭為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