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梁大的青丘生活3
青丘王禮貌地向梁炯道了晚安,慢慢走出房間。
日落總是很快。剛剛的夕陽瞬間就沒入黑暗,月亮已經(jīng)掛上梢頭。
竺暘的腳步停在庭院內(nèi)一株臘梅旁邊。今夜的月光冷冷清清的,雖然明亮,卻似乎透著一種嘲弄。
青丘的冬日雖然不如詹國那般寒冷,可也很是蕭索。臘梅的樹葉已經(jīng)掉光,只剩下布滿小刺的枝干。
他斂去了笑容,盯著露出一個彎角的月牙,面無表情地站立了許久。
然后他慢慢抬起左手,虛虛地握上了臘梅樹沒有葉子的枝干。手指慢慢收緊,幾枚細(xì)小的刺已經(jīng)扎進(jìn)了皮肉,而竺暘卻好似渾然不覺。
旁邊伺候的宮人慢慢低下頭,放緩了呼吸。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提醒王上。
都說青丘的宮中下人穿金戴銀,比大家的小姐公子穿得還金貴??烧l知道,隨侍在一個這樣的王上身邊需要多么地提心吊膽,說不定明天身邊的哪個伙伴就悄悄消失了。
慢慢地,有細(xì)小的鮮血像蜿蜒的小蛇,順著指縫爬下他的手腕,沒入華麗的宮服中。
竺暘嘴角勾起,浮現(xiàn)一個微弱的冷笑。心中有個聲音在叫囂:你看吧,看吧!不管是多么有趣的人,多么溫暖的人,就算你讓他眼中只能看到你自己,他仍然會不屑一顧,將你排除在外。你永遠(yuǎn)都走不到他的心中,你們永遠(yuǎn)都無法做朋友!
然而另一個微弱的聲音卻道:不是這樣的。你要相信,世上總有一個人,可以給你溫暖,給你溫柔。
它雖然微弱,卻延綿不絕。一個囂張而諷刺,一個微弱而堅(jiān)定。它們輪換著密密地響起。
竺暘被這兩個聲音吵得快要瘋掉,臉上的冷笑越來越大,手指用力到泛白。他急促地呼吸了幾次,握住枝干的左手用力地向下?lián)]去。
“啪”的一聲,枝干應(yīng)聲而斷。
那些尖銳的刺霎時在他的手上割出一道道血口。
“干嘛呢!”身后傳來一聲大喝,止住了青丘王的動作。
梁炯身上只披了個外衣,凍得嘶嘶哈哈,小步跑了過來。他圍著竺暘那只仍然握在枝干上的手團(tuán)團(tuán)地轉(zhuǎn)了一圈,感慨道:“我還從來不知道,你居然沒有痛覺?”
話音剛落,鈍鈍的痛感從他的指間傳來。
竺暘微微地低頭,看著流著血的手,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聲道:“痛的……”
而說出這個字的瞬間,一種羞恥感涌上心頭。這讓他慌張地觀察梁炯的反應(yīng),生怕在那張臉上看到憎惡的神色。
然而梁炯只是小心地捧起他的手,微微皺著眉頭,嘴里念叨著:“松手啊你,叫你喊疼!還不松手!”
梁炯揚(yáng)起手,似乎很想給竺暘來上一巴掌,可手掌懸在半空,最后還是默默地垂了下去。見竺暘卻還是一副愣愣的表情,梁炯恨鐵不成鋼地跺腳道:“還不松手!”
“???……”
梁炯于是看著這位青丘王神色恍惚,慢慢松開手,茫然地張著五指。是不是腦子有??!
梁炯忿忿地想著,攥著竺暘的手腕,向自己的房間走去,順便還把王秉給喊了起來。
“我的那個小藥箱呢?快點(diǎn),找出來?!?p> 房間里所有的蠟燭通通都被點(diǎn)燃,將屋子映照得如同白晝。
王秉應(yīng)了一聲,翻找著藥箱。余光瞥見竺暘血淋淋的手,不由得眼皮子一跳,不知為什么,覺得自己的舌根又開始疼了。
竺暘卻恢復(fù)了淡然自若的模樣,任由梁炯抓著自己的手打量,還輕聲問道:“先生何時備的藥箱?是這宮里的大夫怠慢了先生么?”
梁炯沒好氣道,“宮里的大夫都很好!藥箱是我私藏的,行了吧?”
竺暘挑眉,溫和道:“區(qū)區(qū)藥箱而已,先生當(dāng)然是想留多少,就留多少。若是先生對此有興趣,可叫那群大夫就住到旁邊,隨時供先生差遣。”
藥箱被放到桌面,梁炯一手壓著竺暘留著血的手掌,一手打開藥箱蓋。
“多謝王上好意。這只是我的一個小習(xí)慣而已,不值當(dāng)如此興師動眾?!?p> 梁炯邊說著,一邊從藥箱里一樣樣取出東西:白布條、止血藥、小鑷子……
最后,還有一小瓶隔著塞子一聞就很烈的白酒!
跳動的燭光映著竺暘精致的眸子,他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好奇與其他不明的情緒,看著梁炯小心地用白布蘸著烈酒,輕輕地擦拭著傷口的周圍。
直到?jīng)]有血跡了,再拿著鑷子小心地將傷口中殘留的枝干刺挑出來。
涂藥、包扎,一氣呵成,末了梁炯還細(xì)心地系了一個蝴蝶結(jié)。
竺暘一直在默默地看著,眼里的溫柔幾乎要溢出來。
梁炯拍拍手掌,“大功告成!”不經(jīng)意間抬頭看到了竺暘的神色,他夸張道:“哎,要不要這樣?想要報(bào)答我?以身相許?”
然而更讓他驚悚的是,這位青丘王聽到了這句話,居然把目光移到了他的臉上。
梁炯一看情況不妙,趕緊輕咳了兩聲,“王上快去休息。夜深露重,可別染了風(fēng)寒?!?p> 說完,他飛速將散落在桌上的東西收入小藥箱,遞給王秉,示意他“從哪拿的送回哪去”。
然后自己頭也不回地鉆進(jìn)了床帳內(nèi),飄出來一句:“好夢?!?p> 竺暘一直坐在那里,動都沒動。他看著還在輕輕飄動的床帳,抿了抿嘴。
他不走,王秉放完了藥箱也不敢走,只好披著單薄的衣服瑟瑟發(fā)抖地站在一旁陪著,內(nèi)心在哀嚎:這都是什么跟什么?。≡趺淳蛷能浗兂闪四⒁暳四??王上你快走吧,我求你了。
竺暘看了一會兒,直到里面?zhèn)鱽砹司鶆虻暮粑?,才起身走了出去?p> 王秉默默含淚地將蠟燭吹滅,火速回到自己的被窩里。
“都是怎么想的!這一個一個的!”這是王秉睡著之前,腦子里回蕩的最后一句話。他不能說話,因此腦補(bǔ)的能力得到極大發(fā)掘。
不過,那邊“睡著了”的梁炯,卻在屋里蠟燭熄滅后,靜靜地睜開了眼睛。他從床沿的縫隙里摸出了一張布條,用手摩挲著上面繡著的圖案。
第二天,王秉一早起床,剛剛把自己收拾好,就去了梁炯的房間,準(zhǔn)備叫醒一向貪睡的梁大。誰知道看到了驚悚的一幕。
梁大在繡花!
王秉都顧不上剛剛接好的舌頭了,他大著舌頭問道:“羊、羊噠……”
梁炯豪氣揮手,“閉嘴!正好,這塊布是我用來練手的,繡的不好,你就扔了吧。”
梁炯一邊大聲說道,一邊揮手叫王秉過去。他捏了捏王秉左手食指第三個關(guān)節(jié),還特意使勁兒掐了一下。
“哦……”王秉對著梁炯眨眨眼,接過那塊被各色繡線弄得十分斑斕的布,丟到了要扔的一堆東西里面。
一天后,這塊布就被送到了蘇洛手中。
蘇洛、鄂侯、池小小、王猛,跟著姬懷幾日前已到達(dá)青丘國的皇宮附近。因?yàn)榍嗲鹗a(chǎn)美人兒,每年的各個時候都有許多人專程趕來,所以他們幾個人也就不那么顯眼。
在皇宮外找了個僻靜的小院子,他們暫時住了下來,并且向?qū)m內(nèi)傳遞了消息——就是梁炯床縫里藏著的那塊繡著圖案的布條。
這項(xiàng)工作當(dāng)然是由——蘇洛,不,完全想多了——池小小完成的。
他常年扮著侍女,并不是梁炯的惡趣味,而是因?yàn)樗拇_擅長一些女性的工作,譬如歸置衣物,縫縫補(bǔ)補(bǔ),秀香囊繡荷包,等等。
需要傳遞消息時,池小小就可以通過刺繡,將傳遞的信息隱藏的圖案里。
因此梁炯身邊的那布條即使被發(fā)現(xiàn),也不會太惹人注意。梁大完全可以說這是抹額啊什么的。
不過梁炯也完全不用擔(dān)心自己傳出的消息被發(fā)現(xiàn),畢竟他的繡工有限,就算超長發(fā)揮,也只能修成那樣亂七八糟的樣子。扔了真是再正常不過了。
一行人中,池小小容貌頗為“俊美”,鄂侯完全就是一個神醫(yī)吉祥物,姬懷不可能親自出去,王猛等侍衛(wèi)需要保護(hù)陛下安全。
所以蘇洛只好承擔(dān)了聯(lián)絡(luò)重任。她回到院子中,摘下女子戴的帽帷,從袖中取出一塊皺皺巴巴、顏色多到讓人眼花繚亂的繡布。
池小小一步上前,把繡布托在手中,一邊看,一邊用手細(xì)細(xì)地摩挲著。
王猛見他那溫柔的動作,忍不住一哆嗦,問道:“先生寫了什么?你在那摸什么呢?看不就行了?!?p> “討厭!”池小小頭也不抬,嬌嗔道:“不摸,怎么能看到梁大的消息?”
王猛被那聲“討厭”又震得一哆嗦,只好閉了嘴,怕自己惹了周圍祖宗不高興,不讀了。
不過,池小小并沒有讓他們等候太久。很快,他就放下布條,一字一頓道:“梁大說:稍安勿躁?!?p> 支著耳朵聽的眾人:……
姬懷一臉的懷疑:“沒了?先生就說了這四個字??”
池小小抿嘴一笑,“不是。先生實(shí)際上只說了一個字:等?!?p> 姬懷:……“可是要等到什么時候?”
他又起身,背著手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兩圈,“這個傳消息的方式,有沒有樓里之外的人知道?”
“不可能”,蘇洛十分肯定,“這是樓中專用的聯(lián)絡(luò)方式,并且只有樓里的一小部分人知道。梁大為了安全起見,只交給了跟在他身邊的幾個人?!?p> 姬懷又焦躁地走了兩步,停下,“可是……先生發(fā)的這個,會不會有其他隱情?或者有其他的含義?”
“又或者,先生錯誤地高估了情況,或者是他被逼的?”姬懷又道。
一直沒有說話、鼓搗藥材的鄂侯,終于從吉祥物狀態(tài)脫離了出來,“不會。陛下不必?fù)?dān)心,梁大一定是有了更好的脫身之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