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晚初次會面她怎么從飯店一路游蕩回到家的她已經(jīng)忘得一干二凈,只記得母親回來之后很高興,因為那是父母離世后她第一次笑得那么開心,那么甜美。
往事與她像一口被封存于心底的古井,被池灝這顆石子砸得泛起一圈一圈的漣漪,久久不能平息下來。很多她以為已經(jīng)徹底忘了的事如今又清晰地回到眼前,提醒著她,她也是一個有過去、有故事的人。
“師父,我剛才路過走廊,看到127號病床患者的女兒,她的眼睛跟你長得真像?!?p> 冰卿被勾起了一絲興趣,因為曾經(jīng)家屬院很多長輩都夸她的眼睛像爸爸,鼻子像媽媽。
22號病床的患者是個在建筑工地上賣苦力的農民工,皮膚黝黑,體格壯碩,為人憨厚。因為施工時安全措施不到位,從二樓墜落,被地面上一根豎著的鋼管穿透大腿,好在與大動脈錯過,才有了一線生機。
她過去的時候,看到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站在病房外,望著里面,卻不進去,穿著一中的校服,更顯得清瘦。自己也曾站在病房外祈禱,只是當時年齡更小一些。
看到她,小姑娘很禮貌向她問醫(yī)生好,聲音中帶著一絲哽咽,冰卿看著她紅紅的眼睛,干凈清澈,“你父親會沒事的,你安心學習,學業(yè)別落下?!?p> “謝謝醫(yī)生”,千樹對著這個比自己小十歲的姑娘已有了長輩的感覺。
病房里,患者已醒,在擔心自己治療費用問題。此時小姑娘已經(jīng)擦干了眼淚,假裝一切如常?!澳葑樱熘x謝肖醫(yī)生,她可是咱家的救命恩人?!贝采系娜讼肫鹕肀簧磉呉粋€穿舊衣裳的中年女人拉住。“你好好養(yǎng)傷”,語氣里有嗔怪。婦人安撫好丈夫,轉過來對她千恩萬謝。
冰卿順著話說:“這都是我應該做的,不必客氣。”
婦人摸著女兒的頭發(fā),滿眼疼愛“妮子,你爸這兒我看著,你趕緊回去休息會兒好好上課,你不是說要成為像這個姐姐一樣的醫(yī)生嘛,那更得好好學習。”慈母一番語重心長的叮嚀在此時此景下更顯深情。
肖然曾經(jīng)是一中語言教研組組長,她那時一心想著長大后要成為一個像父親一樣學識淵博的語文老師。眼睜睜看著父親在病房上一日復一日消瘦下去,直到形容枯槁,再到油盡燈枯,撒手人寰。
她便立志做一個救死扶傷的醫(yī)生,和最初的夢想相去甚遠。
看著屋里三人相互體諒,又相互扶持,她心生羨慕,曾經(jīng),她也是這般幸福,她也有個三口之家。
現(xiàn)在看著空空的手掌心,心里也空蕩蕩的。
從病房里出來,便見另一間病房鬧哄哄的,她記得這床的病人是個包工頭,平日都是豪車進出,派頭十足,突發(fā)心梗被送進醫(yī)院;生前事還未完待續(xù),人已來圖身后財,吵得不可開交。
這樣的情況也不少見,但剛剛親眼見過困苦中一家人相依相伴,不離不棄;再看另一家人吃穿用度皆是品牌名家,財大氣粗,卻利欲熏心,只為圖財,根本不關心床上的病人這樣躺著舒不舒服,硌不硌。
對比之下,兩種生活哪種更幸福?更值得追尋?這是個沒有標準答案的選擇題,你選了哪種,在享受相應幸福的同時也得承受相應的苦楚。
她也沒多少功夫悲天憫人,已漸漸明了,世上很多事早已定數(shù),自己也不過是顆浮塵罷了。
輪了個周末休息,她打算去看看楓葉紅,江州城西有片楓樹林,是江州城有名的自然風景區(qū),到深秋時,引來許多游客前來觀賞,冰卿也想去湊個熱鬧,她也七年多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楓葉了。
楓葉林和記憶中的差不了多少,她找到最熟悉的位置,熟悉的舊長椅坐下。曾經(jīng)爸媽帶她來這里游玩,那時,江州市還沒有發(fā)展起來,這片楓葉林還不是景區(qū),只是一片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林子,也不見幾個人前來,甚是幽靜。父親一向喜歡自然風光,時常帶她來這兒,在這片楓林里,父親曾教她背李煜的《長相思》
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
菊花開,菊花殘。塞雁高飛人未還,一簾風月閑。
想起這首詞,心里難過,當真是菊花開,菊花殘。塞雁高飛人未還。旁邊多了一個人,她也不在意,“肖小姐,咱倆這么有緣份,不如咱倆正式約會吧?!?p> 劉可依舊一副嬉皮笑臉。
冰卿并未看他,自說自話,“你知道楓葉為什么這么紅不?”
“為什么?”
“相傳黃帝在黎山殺了蚩尤,染了血的兵器變成了楓樹,所以楓葉才這么紅。還有一個傳說,從前一對有情人殉情而死,化身為楓樹,楓葉紅像極了他們火紅的感情。”冰卿將曾經(jīng)父親給她的答案轉述給了李可。
劉可笑道“這楓葉紅很好解釋,就是到了秋天,樹葉里的葉綠素逐漸被分解,含量減少,紅色素顯現(xiàn)出來所以才紅的,你一個醫(yī)生,對這種新陳代謝難道不懂?!?p> 冰卿也不搭理潑冷水的這人,繼續(xù)盯著楓林發(fā)呆,劉可看著她眼里淡淡的疏離,知這里和她的曾經(jīng)有些關聯(lián),也不多言。拉著千冰卿的衣袖口,將她拽起來,“走吧,既然來了,就好好看看風景,別浪費大好時光?!?p> 兩人并肩向前走去,身后血紅色楓葉被一陣風吹落了一地,打在兩人身上。
冰卿也歡笑起來,劉可第一次見她笑得這么不保留,也跟著心情大好,挺好的。如果真的娶回家,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冰卿的笑容在轉角處凍結在了臉上。
前面,一對璧人立與眼前,男子英俊瀟灑,女子明眸皓齒,當真是天設一對,地造一雙,惟一不足的就是女子戴著口罩。以冰卿的眼光,這兩人如果用來拍宣傳海報應該可以極有效增加這里的客流量,促進旅游業(yè)發(fā)展。
身邊人來人往,看風景的同時不時對冰卿對面的男子側目。
李可摟過冰卿的肩膀,“幫我個忙。”
冰卿便借著他的力向前走去,勉強維持笑臉。
跟池灝擦肩而過的瞬間,她清楚地聽到池灝不屑一顧的冷哼聲,這聲音她太熟悉,是她曾經(jīng)的噩夢。
她認得池灝身邊的女子,許多年未見,她出落得愈加楚楚動人。待相互錯過之后,劉可笑道“謝了?!?p> “我們去喝一杯吧”
“好”
冰卿便和劉可去了酒吧,臺上,一個名不見經(jīng)轉的駐唱歌手正賣力地唱著,
Once more you open the door
And you're here in my heart
And my heart will go on and on
you're here
There's nothing I fear
And I know
That my heart will go on
李可大手一揮,給駐唱的小伙子送了個十個花籃。
冰卿清醒地喝著醉酒,劉可醉著喝清醒酒?!八嫫痢?p> “確實,她一直很漂亮?!?p> “我們結婚吧。”劉可醉的話都說不清了,冰卿不知他這話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高陽聽。
“高陽,高陽,高陽”劉可醉后,一直念著這個名字,冰卿想著這人真是陰魂不散。
她認識高陽比認識池灝還要早些,冰卿是那種放在人堆里瞅半天都瞅不著的人。而高陽恰恰相反,她人如其名,像太陽一樣,光輝耀眼。
這么多年,她心如死灰,仍在逃離;而高陽,仍舊像往昔般明媚,笑得沒心沒肺,以前一直以為時間時公平的,看到高陽的笑她突然生出一種錯覺,其實時間對美女還是寬容些。
看著醉得一塌糊涂的李可,她不由得感嘆一句,高陽真是有魅力,以前是校花,如今是擁有眾多死忠粉的大明星,有這么多人死心踏地地愛著她,挺好。
羅加一過來的時候看到冰卿正喝著酒,懶洋洋地斜靠在椅子上,像一只醉貓,撓得人心癢癢,柔軟得不成樣子。
這樣的冰卿她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了。
把李可交給他哥們,把羅加一帶自己公寓?!澳氵@姑娘真是傻,養(yǎng)出煙癮不夠,還想再慣出酒癮是不?”
回應她的是除了一身酒味就是沉默。
買醉是為了逃避,為了遺忘,逃避那些自己不該怎么面對的人和事,遺忘那些不該留在心里的過往。可事實恰恰相反,在午夜的夢里,那些你刻意想要忘掉的臉都會跟你打招呼,清晰地毛孔都看得見。
冰卿的夢中,媽媽對她特別溫柔,教她包餃子,一家人爸爸喜歡蘿卜大肉餡兒,媽媽中意芹菜牛肉餡兒,她喜歡吃韭菜雞蛋餡兒。每回都是手心手背出局一個,再石頭剪刀布來決定包什么餃子,爸爸負責調餡,媽媽負責搟面,她負責包。
一家人笑笑鬧鬧包餃子,金色的夕陽將家屬院的楊樹的影子映射到三樓的窗戶上,溫馨和氣,那是家的顏色。
其實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做這么美好的夢了。逝者已矣的道理她是懂的,也不再執(zhí)著。
許是夢里都是吃的,宿醉醒后,她腦袋異常清醒,就是把羅加一的枕頭弄得都是口水。
一早起來,兢兢業(yè)業(yè)的羅加一已經(jīng)沒了蹤跡,她對她這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風格早已見怪不怪。
她手機被放在床頭柜上,上面貼著粉紅心形便利貼:“以后別再喝酒了,怕你上癮,影響你專業(yè)水平,好歹是個醫(yī)生,能不能注意點?!焙竺孢€畫一笑臉。
冰卿看到這便利貼傻樂,這姑娘從高中開始這么多年還這么少女心,那時候這傻姑娘給她的第一張便利貼上寫著:謝謝你。
送她的第二張便利貼上寫著:你做我朋友吧,
每張便利貼后面都畫著笑臉。
也難為這姑娘這么多年還保持著這個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