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他們就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事了。
在宦官的帶領(lǐng)下,從太極殿而出,到達宮城西掖門,只見皇帝所乘的輦車正停放在那里。
皇帝坐朝時的盛裝也未脫下,正坐在輦車之上,朝百官招手。見百官過來,站起身,朗聲道,“諸卿,今日天氣甚好。待我君臣一行游洛陽,可乎?”
早有宦官將諸大臣的仆從、牛車叫來等候。百官估摸這時還只是辰時,抬頭看看毫不刺眼的太陽,只是從厚厚的云層中透出一點光,緊了緊身上的皮裘和官服。
再看看太傅,見他不動聲色,便都知趣不言。
在宦官小黃門的牽引下,可不管他們答應(yīng)好不好,只都得無可奈何地坐上牛車,又任其還將遮風(fēng)的帷簾大敞開。
說是皇帝的吩咐,要讓百姓見見百官。
又見皇帝欲將太傅請上輦車,太傅堅決不從,眾人在寒風(fēng)中等了好久。最后兩人才妥協(xié),皇帝吩咐輦車與太傅的牛車并駕而行。
這一折騰,街道兩邊早就遠遠擠滿了人。
出宮門不遠,直通的就是洛陽著名的豪華大街,銅駝街,一直延伸到洛陽南城第二道門宣陽門為止。
街道上早已被清場,兩邊站滿了執(zhí)兵戈的衛(wèi)士,是金殿禁衛(wèi)軍人馬。只是路兩邊并沒有趕人,此時已經(jīng)圍滿了洛陽城百姓。
大隊人馬終于開動了。負責(zé)護衛(wèi)的是原太弟宮右衛(wèi),右衛(wèi)率繆胤正騎著高頭大馬在車隊兩旁警戒情況。
王衍坐著牛車,對四周議論充耳不聞。
“什么?這就是當(dāng)朝尚書左仆射王衍,王夷甫,一世龍門啊……”
“就是那個……讓女兒跟太子和離的那個???對了,他還有個女兒嫁給了賈謐,賈后的外甥。真厲害啊,兩頭通吃呢。”
“屁的和離,我跟你說……”
“快看那邊!司隸校尉劉大人……”
“那位是太尉劉寔……此公八十多歲高壽了吧?”
當(dāng)牛車經(jīng)過繆胤身旁時,王衍叫住繆胤,“繆將軍,今天這是?”
兩人是舊相識,當(dāng)初皆是東海王舉兵時其麾下的僚屬。東海王攻長安河間王的時候,也正是繆播、繆胤兄弟前往長安,使反間計才讓河間王自毀長城、自斷臂膀,殺了己方最兇悍的將領(lǐng)張方,河間王至此一敗涂地。
繆胤拱手道,“見過王尚書。”繼而苦笑道,“我也不知道發(fā)生何事。一早陛下就吩咐下來這么做。還讓禁衛(wèi)軍清場,卻還留了通道讓百姓檢查后進入?!?p> “興許,陛下真的只是興致來了,游覽下洛陽?!?p> 說完,繆胤再拱手道,“在下還要再去巡視警戒,就不陪王尚書多聊了?!?p> 繆胤告辭,王衍卻陷入深思。
他善于清談,清談清談,其重要一點就是辯論。通常說上個幾天幾夜都不停歇的,就為了要自己的觀點壓服別人。這也就說明他并非愚笨之人,實為臨機善變、口舌靈巧、心思敏捷之輩。
他有一女為愍懷太子妃,即晉惠帝太子司馬遹之妃,又有一女,為賈后外甥賈謐之妻。賈后專權(quán)時,欲害太子,他直接上奏請讓女兒與太子離婚。
昨天的朝事,剛剛頒布的兩則詔書,現(xiàn)在如此,這兩天來發(fā)生的事情竟絲毫不比諸王之亂差。反而更加詭異,驚譎,風(fēng)云莫測,讓人琢磨不透。
歷來擅于保命的他,似乎已經(jīng)從其中嗅出一股危機來。自從昨日陛下當(dāng)堂說出那些話,直指他的未來事。他的心中就浮現(xiàn)一道陰影,昨夜徹夜未眠,今天又出這些情況。
他捻須沉思。
不多時,他的沉思便被一聲聲轟然歡呼打斷。
他抬頭,警惕前視。只見前方,皇帝輦車之上,皇帝站起身來,朝百姓招手,一副親切親民的樣子。
司馬熾看著眼前的洛陽城居。低矮的房屋,凌亂的街道,面有饑色卻雀躍的百姓。
站在輦車上,登高而望,一眼望到盡頭的城市,直達北邊的邙山。郁郁蔥蔥,籠罩云霧中。
司馬熾深吸一口氣,空氣清寒,而后大聲喊出,“洛陽的百姓們!你們好!”
早有數(shù)十位宦官已經(jīng)得到吩咐,從前到后,作為傳聲筒,將皇帝的喊話一一傳開。
場面迅速寂靜。
離得近的人聽到皇帝的喊話,似乎是見到了不可思議的事情,而離得遠的,只能看到皇帝的動作,沒有聽清話,還會交頭接耳詢問,場面一時嘈雜。
只聽皇帝繼續(xù)喊道:
“朕!就是新即位的皇帝!汝等之帝王!”
“今日,朕出宮來看看你們??纯措薜淖用瘢J認朕的洛陽!”
“朕的后面,就是百官。你們的父母官!”
“好好看看朕,看看百官!”
“若是哪天洛陽淪陷,那就是我們的過失!汝等去了閻羅殿,就知道要找誰算賬!”
待宦官們接二連三,從前到后,傳話筒般喊出皇帝的喊話內(nèi)容。場面迅速鴉雀無聲。
百姓、朝官、士兵,面面相覷!
從未聽說哪個皇帝會在百姓面前這么喊話的,而且話的內(nèi)容這么直白。
……
洛陽城中某處街市,屠狗的柳二沽了酒,路過殺豬鋪子,就停下,跟屠豬販子好友錢大頭打起招呼。
“大頭兄弟,今天怎么樣?”
只聽錢大頭發(fā)牢騷道,“今天這人真少啊,這年頭人都吃糠腌菜。哪還有人來買肉?羊肉賣不掉,連這賤豬肉也賣不掉。洛陽是沒法待了。不知道江南是不是好些?”
接著,呦呵一聲,“喲!柳二哥,你這是狗肉賣盡了?”
柳二嘿嘿一笑,提了一下手里的裝酒的竹筒,亮了出來,“這不,得了運道,不知哪家大戶專愛這一口,一次買盡了?!?p> “你可真運道啊!”錢大頭眼睛一亮,胖臉紅暈起來,咽了咽口水,腆臉笑道,“二哥,今日請我喝上兩口,可乎?明日我這豬肉賣盡了,也請你?!?p> 柳二正欲答應(yīng)。
突然就見往日的癩子從街道一旁竄出來,口中還大叫道,“不得了!不得了!皇帝正在巡街!好好威風(fēng)呀!”
“高頭大馬的,還喊話哩!”
“你說啥子?”柳二看他竄過身邊,一把搶過,拽住癩子的胳膊,將他輕飄飄提過來。
癩子人瘦,被掐住胳膊,掙扎不得,只得苦叫道,“爺,爺!饒了俺!饒了俺!俺今天沒偷吃的?!?p> 錢大頭喝道,“誰管你偷吃的!你這狗輩,剛剛大叫什么?”
“問錢爺好,錢爺你是不知啊,宮里的皇帝出來了。巡街哩,一排人,望不到邊呀。聽說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皇后娘娘都出來啦?!?p> “那宮女都一個個水靈靈的、白嫩嫩的哩,煞是好看了。”
“巡街?你沒看錯?怕是南遷吧?”錢大頭喝道。
“不是不是,錢爺,絕對不是。俺還聽到喊話哩。說什么洛陽的百姓好,朕來看你們,看這洛陽……你們說,俺們還有這洛陽有啥子好看的。”
“這皇帝還不如在銅駝街擺上大大的流水席,讓咱們都吃大碗麥飯,大餅,還有肉……”
“你剛才說是在哪?”
“銅駝街呀?!?p> 錢大頭和柳二對視一眼,轉(zhuǎn)頭就朝銅駝街方向跑去。
“錢爺,肉,肉鋪!”
“替我看著!敢偷吃一口,小心你的皮!”遠遠傳來錢大頭的喊聲。
癩子看著紅彤彤的肉,略微聞到有點腥臭,卻忍不住咽咽口水。
……
好不容易通過禁衛(wèi)軍設(shè)置的關(guān)卡,又擠過成群的百姓,抄了近路,兩人才終于擠到皇帝輦車行經(jīng)的前方。
一路聽到皇帝喊話,二人心里的震撼難以抑制。
“你昨天還說皇帝肯定也要南遷?現(xiàn)在呢?”柳二推推身邊的好友。
錢大頭默然不語。
“朕有罪……”
“朕不會拋棄你們的,不會拋棄洛陽……”
“洛陽不僅是你們的家,也是朕的家……”
“只要你們愿意,我們可以共同守衛(wèi)它……”
沒有文縐縐,而是親切樸實的話,誰都能聽懂,誰都能感同身受。
只聽皇帝繼續(xù)喊道,聲音已經(jīng)有些嘶啞,但猶不停。
“如果你們擔(dān)心妻兒老小,朕說過,也可去江南。朕之高祖,也就是宣皇帝,他成了神仙,他親自跟朕說過。江南可以保命!”
“高祖也曾建議朕遷都江南。但朕拒絕了?!?p> “你們知道為什么嗎?”
“朕告訴你們。朕不愿!”
“朕不愿做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也不愿拋棄這大江以北,朕的子民!朕作為皇帝,朕有責(zé)任保護你們,保護這江山!”
“朕也不愿,百年之后,對著子孫說,我們的家鄉(xiāng),其實是在大江另一邊。你們有機會,一定要去看看。”
“朕不愿……”
“你們愿嗎!”
寂靜一瞬,接著化為滔天的怒吼,“不愿!”
“我們不愿!”
柳二看著好友錢大頭,似乎第一次認識他,肥胖的身體完全繃緊,滿臉橫肉透著紅潮,像極了平日醉酒,整個人無比亢奮,正在那里振臂,用力地吼叫著,“不愿!我們不愿!”聲音已經(jīng)嘶啞,也完全不在乎。
平日里屬他最愛抨擊朝政,滿朝文武百官在他嘴里,沒有一個好鳥兒。特別是喝酒后,那更是沒完沒了。
柳二好想扯他一下,問問他,“你平日的氣魄哪去了?”只是怕挨打。
柳二沒有跟著吼叫。他更熱衷環(huán)顧人群,觀察不同人的不同反應(yīng)。人群里沒有跟風(fēng)吼叫的人并不少。
比如前面這對衣服華貴的士人,從側(cè)臉觀察,二人似乎很憂愁。
左邊正對右邊的人說著,“茂弘,汝覺得這事可能嗎?”
右邊沉默,許久才嘆氣道,“我也看不透?,F(xiàn)在我最擔(dān)心的就是,前兩天我們做的事情,會不會因此起風(fēng)波。”
“這個應(yīng)該不會吧?”
“但愿如道期你所言吧。”
柳二眼睛一亮,很有興趣繼續(xù)聽下去。只是那二人似乎很謹慎,沒有接著聊。他只好轉(zhuǎn)移目標(biā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