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一邊歇斯底里地吼叫著,一邊握著傘柄狠狠地打我。我護(hù)著腦袋蜷縮在地上,密密麻麻的力道毫不留情地落在我的后背、大腿和肩膀。
“我們的老臉都被你給丟盡了!你哭什么?你還有臉哭?早晚把我們一個個都哭死了剩你一個人了,你就高興了是不是!”
爸爸這回也破天荒地沒有拉架,沒有沖到我和我媽中間做和事佬——因?yàn)槟且豢痰乃?,和我媽持相同立場,他們都打心眼里希望從來沒有生過我。我求助地望向爸爸,卻迎上爸爸厭惡的眼神。我知道,那一刻我對他寒了心,他也對我寒了心。
我姥姥是個慈祥的老太太,是整個大家庭里為數(shù)不多愿意施舍些溫暖給我的人。她經(jīng)常語重心長地勸我媽對我好點(diǎn)兒,卻又總是在我犯錯的時(shí)候冷冰冰地嘆著氣說道,“孩子從小就得養(yǎng)到自個兒跟前,被別人養(yǎng)大的孩子跟我們自己家的孩子脾氣秉性就是不一樣?!本拖襁@一刻,在姥姥冷冰冰的眼神里,我又成了被別人養(yǎng)大的不成器的孩子。可是,姥姥顯然忘記了,被誰養(yǎng)大由不得我選。
媽媽歇斯底里的樣子將妹妹嚇壞了,她看著地上的我,哭著跑上來拽住媽媽——妹妹向來如此,她總是在我媽打我的時(shí)候添油加醋,又總是在我快被打死的時(shí)候哭唧唧地為我求情??磯驘狒[的嬸嬸和堂姐她們也擁過來勸架,做足了好人。
平日里,我是最沒種的孩子,一挨打先認(rèn)錯,哪怕有的時(shí)候我并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我會像一只狗一樣討好地叫著,“別打我了,我知道錯了,我改了!”看得出來,媽媽一如既往地等著我乞尾求憐,那是毒打結(jié)束的閉幕式。可我這次始終沒有如她所愿。我蜷在地上,咬著牙機(jī)械地承受著雨傘的力道,有些木然地想:求求你,大發(fā)慈悲打死我吧。
或許是打累了,又或許是對我徹底失望了。我媽看著地上的我,突然扔下雨傘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我拖著遍體鱗傷的身體顫巍巍地站起來,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房間。
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讓我疼得難以入睡,就在我迷迷糊糊快睡著的時(shí)候,我突然感覺有一雙涼涼的手輕輕撫了撫我的額頭。我知道,這個人是我媽——打一巴掌給顆糖,是她的一貫作風(fēng),尤其是對我。我突然很想坐起來問問她,打完我有沒有一丁點(diǎn)的后悔。
從小到大,我一惹我媽生氣,她就拿出一個破布包收拾我的衣服。一邊收拾,一邊惡狠狠地嚇唬我說,這個家容不下你了,你自己看看誰能當(dāng)你爹娘,你就跟人家住了去吧!每當(dāng)這時(shí),我便哇哇大哭——那是一種本能的對被拋棄的恐懼感。我有預(yù)感,總有一天我會被親情拋棄,所以我決定先拋棄它。
那天,天還沒亮,我便收拾了幾件衣服、偷了二百塊錢走了出去。離開的時(shí)候,驚動了我們家阿寶,它沖我低低地叫了幾聲。阿寶是我們家的黑狗,在這個家里,它和我一樣不受寵??粗鼫仨槤駶櫟拇笱劬?,我決定帶它一起走——不是它需要我,而是我需要它。
無知者無畏,這五個字送給那個時(shí)候的我最適合不過了。就那樣,我揣著二百塊錢,牽著一條狗走上了去省城的路。或許,在坐上大巴車的那一瞬間,我便后悔了。但是,我已經(jīng)沒了退路——我偷了錢,不走可能還會挨打。
下了車,我牽著阿寶漫無目的地走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心里一片荒蕪。來來往往的車輛嚇到了阿寶,它的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圓圓的眼睛里寫滿了恐懼。在這一片陌生的繁華里,我也害怕。我突然無比悲催地意識到,我還沒有強(qiáng)大到可以逃離。
實(shí)際上,我和阿寶在省城流浪到第二天的時(shí)候,已經(jīng)待不下去了。在找到工作之前,我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我們餓著肚子,在小公園里過夜,在公交站牌下過夜,甚至在公共廁所里過夜。和其他流浪狗一樣,阿寶的鼻子開始往垃圾筒里伸。路邊一有人吃著東西經(jīng)過,阿寶便急匆匆地沖上去圍著人家轉(zhuǎn)。我們像乞丐一樣,受盡了白眼。
我死在外面都沒關(guān)系,可是阿寶有什么錯?它生下來就沒過過好日子,它不該陪我死在外面。牽著阿寶,是我離家出走最大的失誤。這個失誤,注定使我不能走遠(yuǎn)。
遇到江侃的時(shí)候,我正坐在公園冰涼的石凳上抹眼淚。他穿著一身白色的運(yùn)動裝繞著公園跑了一圈又一圈,每次經(jīng)過我的時(shí)候,都忍不住有些好奇地打量我一番。終于,在跑到第四圈的時(shí)候,他在我身邊停了下來。
“同學(xué),你怎么了?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膯幔俊彼Y貌地說道。
我抬起頭,便看到了裹在陽光里的江侃。他一襲白衣站在那里,沖我淡淡地笑著,整個人仿佛閃閃發(fā)光。見慣了虛情假意的笑、陽奉陰違的笑、嘲諷愚弄的笑,這樣真誠溫暖的笑讓我有些暈眩,有些受寵若驚。
那是我青春期里,唯一的一次怦然心動。可我只讓這不自量力的怦然心動存活了幾秒鐘,便惡狠狠地將它壓了下去——一個有可能淪落成乞丐的人,還有什么資格喜歡?
“同學(xué),我......我不是壞人,你是不是迷路了?”江侃有些尷尬地搔了搔自己的毛刺頭,突然,他像是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開始瞇著眼睛一臉嚴(yán)肅地......盯著我的胸。
果然,人不可貌相,我忙不迭捂住胸口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見狀,江侃的臉一下子紅了,他手忙腳亂地沖我擺擺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道:“別誤會,我在看你的?;?,這也太巧了吧!你們學(xué)校校長是不是叫韓呈祥?”
我看著他,有些警惕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大喇喇地在我旁邊的位置坐了下來,不到一秒鐘就跳了起來,“你不怕著涼啊,這個石凳這么涼!”
他還想說什么,突然被一陣刺耳的狗叫聲打斷了。我聽到了阿寶嘶吼的聲音,忙不迭沖了上去。阿寶和其他兩條流浪狗撕咬在一起,地上一片刺目的紅。一時(shí)間,心疼、害怕和無措瞬間向我襲來。我大叫著阿寶的名字,手忙腳亂地抄起一根樹枝想要沖上去。
江侃不明所以,卻也跑著跟了過來。他皺了皺眉,奪過我手中的枯樹枝,并順手將我拉到了他的身后。江侃哪里做過這個,無論他怎么試探,沒有一條狗搭理他。突然,江侃扔下樹枝跑了出去,我的心瞬間沉了下去,仿佛我丟掉了自己唯一的依靠——雖然,我心里清楚,貿(mào)然將只有一面之緣的人視作依靠是多么冒險(xiǎn)的事情。
就在我無望地拎起樹枝想和野狗拼個你死我活的時(shí)候,突然被江侃拽住了胳膊。他將懷里的肉包子、炸雞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然后胸有成竹地看著那兩條野狗放下阿寶去追逐肉包子。我呆呆地看著被江侃一把扔開的炸雞和肉包子,很不合時(shí)宜地咽了把口水。我敢說,要不是阿寶被那兩條野狗咬得起不來了,它絕對是第一個沖上去的。
阿寶的脖子被撕掉了一大塊皮,我抱著阿寶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能不能幫我救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