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的第一日是源遠的月度工作會議日,各部主管在會議室簡報一個月來的工作內容,秘書辦的江秘書與朱秘書同樣列席與會,負責做好會議記錄以及各項指令的傳達。這一個月,地點被通知改成總裁辦公室。
財務部的程徽私截匯款原本是一件大事,裴氏與松本商社跑到南京的辦公室來質問白琚琛,他被問得措手不及。南京分部認為這個小出納的工作應該到頭了,但是上海總部這邊風平浪靜,陶彥谷甚至在月度工作會議上連提都沒有提這件事情,他把其它的工作內容匯報完,靜靜等待白琚琛的指示,白琚琛很久不說話,所有的主管都惴惴不安的時候,聽到門外傳來聲音。
“你好,我找白琚琛。”
何芬芳問:“先生正在開會,請問您有預約嗎?”
“沒有,那我預約一個時間吧?!?p> “好的?!焙畏曳寄贸隽说怯洷?,愣頭青一樣埋頭開始記:“請問您的姓名。”
“白莞。”
何芬芳終于停筆了,她抬頭仰望了一眼面前的白莞,又茫然地轉頭看了看早已在向她打眼色的同事們,手足無措。她曾經給蘇茜紅登記過一次總裁會面,被整個公司恥笑了一個月。后來她知道,這些鶯燕只要打發(fā)走就好了。她直覺里如果她按標準流程也給白莞登記一次總裁會面,大概又是一場職場事故,甚至比上次還嚴重,但是她該怎么辦?
總裁辦公室的門這時忽然開了,還未結束會議的總管們竟然魚貫而出,何芬芳隨著整個秘書辦站起來,她看見一眾主管紛紛朝她這個方向欠身問好,白莞點頭回禮。
白琚琛站在門口,他始終只望向白莞,他說:“進來吧?!?p> 白莞身著了一件月色抓花褶皺的紗料旗袍,單層紗袖略寬,領口的盤扣是一顆正圓琥珀珠,十分禪意舒適。她的烏發(fā)挽了斜髻,插了一柄玳瑁發(fā)簪。她腳上是一雙半舊不新的乳白色小羊皮鞋,十分尋常的款式,但是從特殊形狀的金色鞋扣白琚琛知道這是意大利百年工匠的手工定制,她還是喜歡那家工匠的手藝。她的音容未改,只是清瘦了許多,像是終于長成了一個大姑娘,舉止間多了端莊與溫柔。想來她確實生活得挺好,他心中一時不知是喜是悲。
白莞朝白琚琛微笑了一下,心中有些情怯,不太敢看他的眼睛,自己先微微移開了目光。兩人在沙發(fā)上坐定后,一時也兩兩無言。他給她倒了一杯清茶,似是待她也如一位客人。她左右思量著如何開口,最后還是決定開門見山:“清鐸,我來想和你說下遼寧金礦的事……?!?p> 他忽然問她:“你這幾年去哪了?”
他的目光深沉復雜,白莞已經讀不透了,但她不再想去明白了,他們之間早已物是人非,她收斂了心緒只說:“我游歷了一些國家與城市?!彼喢鞫笠貙⒆约哼@些年的旅程向他述說了一下,又把話題轉了回來:“我們說說遼寧金礦的事吧……”
他不再打斷她說話。白莞為這次談話做足了功課,她是學經濟的,只是知道一些史實。但為了說服白琚琛,她像寫論文一樣,將當下所有的相關資料都收集了一遍,并將事件按邏輯排列組合好,以便層層遞進有力地推出結論。她從溥儀出宮與日本使館交往甚密開始分析,講到日本吞并中國的野心,講到軍閥群龍無首寄望國際協(xié)調,講到西方國家對中國各存鬼心,最后是東北會淪陷,源遠不能做漢奸,投資注定血本無歸。她的說話十分有條理,結論隨著她溫柔的聲音娓娓道出。
他聽完卻沒有任何表態(tài),最后卻問:“為什么沒有想過給家里報個平安?!?p> 白莞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她是一個孤兒,哪有家。
白琚琛見她不回答,冷笑了一下。他轉而又問:“你吃飯了嗎?”
她很意外,看了看懷表說:“現(xiàn)在是下午3點半。”
可是他笑了,他和她說:“我還沒吃午飯,就當陪我吃吧?!?p> 他們走去附近一家杭幫菜館,白琚琛點了一桌從前白莞喜歡的菜品,可是她基本沒有動筷,她的心思還在勸服他上頭打轉,可是他不肯在飯桌上再談公事。白琚琛也吃不下,他拿了一杯清茶又問起了她這幾年的生活。白莞并不想談論這個話題,但是她也知道他一定會問,他問到哪,她也就說到哪,并不多言。她沒有問起他是否別來無恙,他也沒有提起自己這幾年苦恨離別的生活,只是在最后他又勸她:“小莞,回家吧,你住在外頭實在非議太多?!?p> 費管家曾候在港口想接白莞回白公館,可是白莞卻執(zhí)意上了黃包車去酒店,她這次回上海帶了阿茉和雜役女傭阿方,這一老一少在關鍵時刻甚是得力,氣勢洶洶地把費管家攔在她的一丈之外,費管家急得滿頭大汗,口不擇言地說:“小姐,你就是和先生生氣,也得回家才方便呀?!?p> 那時他站在一旁,生硬地說:“隨她?!?p> 今日他又來勸她,白莞微微笑,她說:“現(xiàn)在誰都知道我不是白家女兒,我若與你住在一個屋檐下才是非議太多。”
白琚琛很是不悅,撇過頭去不理她,后來就一個人站起來到窗臺邊去吸煙。白莞尷尬地坐在餐桌上靜默無言,她已經不會再因為他的不悅就跑到他身邊撒嬌扮乖哄他開心了,她也不想做他的紅顏知己,聽他傾述煩惱,幫他排憂解難。她想退回了她原本就該是的位置上,一個股東,或是一個舊交,遙遙相望著彼此的人生,在心底默道一聲祝福。
白莞和白琚琛的溝通很不順暢,她不能理解為什么信十風潮時股價漲幅那樣隨機的事情他都信她了,但他如今對她總是不置可否,態(tài)度敷衍了事。他愿意騰出一點時間來聽她說話,但很多時候都是神情不悅,自己站起來走到辦公室的窗邊吸煙。他肯給她的談話時間又總是在飯點附近,沒說一會話,就提出請她吃飯,倆人用餐時他便不肯再談公事,只言下回再談。
現(xiàn)在的源遠不比從前,白莞找楊盛廷通個氣就能阻擋議案的時代一去不返了。源遠這幾年來與裴氏的生意水乳交融,相互交叉持股,她手中的股份被稀釋到8%?,F(xiàn)在的董事會是6人七席,白琚琛2席,白莞1席,白志庸1席,楊盛廷1席,裴老爺子1席,裴家三公子裴慕義1席。白莞一定是得說服白琚琛,才能重開董事會,否決遼寧投資案。
白莞有些心急,她在餐桌上仍在婉轉地勸說,白琚琛不回應她,他只關切菜品合不合她口味,他問她這幾年是怎么吃飯的,會瘦成這樣。白莞對自己的私事同樣不想回應,于是倆人間常常陷入一陣沉默,但沉默也很快會被打斷,源遠這幾年發(fā)展迅猛,餐廳里會有許多前來打招呼的人,有的她認識,有的她不認識。不認識的人面前,白琚琛總會說:“這位是白莞。”
她心中默默一慟,他從前是說:“舍妹白莞?!?p> 她確實不再是他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