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寅時天是全黑的,逢著晴空萬里的天,借著一些星辰或許能投下星星點點的光芒,以不至于伸手不見五指??蛇@畢竟是十一月的天了,呵一口氣都能看到白霧,太陽升起前是一天里溫度最低的時候。
此刻林府的院子里,連果樹都開始進入冬眠狀態(tài),惹人眼的紅紅綠綠都已褪去,剩在樹干上的不過一些蒼勁有力的樹枝,樹枝外裹一層灰棕色的樹皮,上面鐫刻著年輪般的黑疤,顯露出傲骨的情懷。
林冉就如同這些戰(zhàn)士們,五更不到就把廚房里的柴火全部拉到院子里,具體來說應該是魏然的屋門口,朝著手掌心兩口唾沫星子,合掌搓幾下操起斧頭就開劈。
“哐當”、“哐當”、“哐當”。
小姑娘年紀小力氣卻足,劈起柴來一點不含糊,一出手一下刀,柴就成了兩半,倒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怎么聽這個聲音也不小,想必那家伙不用多久就得出來了。林冉琢磨著,時不時用余光掃著魏然的房間。
果不其然,柴火才劈到第十根,魏然披了一件斗篷猛地把門拉開,鞋竟然都沒穿,還好頭發(fā)算是整潔,散落披下來,臉色卻是黑地如包公。
林冉趕緊收了收余光,更加專注地拿起一根柴,放在地上,準備開劈。
“我說你是故意的吧?這才幾更?。磕愦┐鞒蛇@副丫鬟模樣,在這里‘哐當哐當’,你是擺明了不想人好睡覺是吧?”林然怒氣沖沖地裹著披風沖到林冉跟前。
林冉卻甚是淡定,斧頭都沒擱,拽在手上,直起腰板,死盯著林然看。不到二十秒,林然的盛氣就顯然弱了下去,露出一副委屈又窩火的神情。
“看什么看看看,不服???你以為這是在你家,你就可以不顧人死活了?”
“我說耗子哥,你好歹也是個男人。這林府上下每天吃喝拉撒可都是我們這些女人在做的。飯是我們做的,水是我們挑的,衣服是我們洗的,院子是我們打掃的,就連是柴也是我們劈的。你成天在屋里睡大覺,光是聽我們干活,還會受不???”
林然被林冉說的有些不好意思,可翻轉一想自己好歹是兵部尚書的公子,是貴族子弟,從小就有人好吃好喝伺候著,這些粗活累活本就與他們無緣。
這會兒雖然是家破人亡了,可林縣令畢竟和爹爹是至交,如何會虧待自己?
只是這個林冉太過囂張,我才來這府里幾天,竟然就想給本公子下馬威。豈有此理!
“你要知道,我和你不同。別說是做,我連看都不會看我們家下人做這些活兒。他們要是在我面前干活,我不但不會肯定他們,反而會討厭他們礙手礙腳。哼,你們林府雖不是什么大富大貴,也是一方官宦之家,請些下人要幾個錢,這些活還自己干,忽悠誰呢你?我看你就是看我不順眼,不想我好點睡覺!”
魏然說這話時一副傲慢不屑的模樣,雙手交叉撐在胸前,頭昂地高高的,恨不得把林冉踩在腳底下。
他本以為林冉會被氣地傷心流淚,無言以對,然后他就再現場說教一番,長長自己的威風。
結果,眼前這個個頭還不到他雙眼的小姑娘,竟兩步上前,一把扯下他裹在身上的披風,朝著高高的果樹猛地向上扔。只見那綢緞披風騰空而起就直接掛在了樹枝上,穩(wěn)妥妥地像一把撐開的雨傘。
這下把林然看傻眼了,他活了這十幾年還沒見過這樣的場面,一個女子,當著他的面,拿下他的東西直接扔掉。瞬間腦子就短路了,第一反應是驚訝,接踵而至的才是憤怒。
“瞧,礙手礙腳的人不小心把公子的裹身布弄到樹上去了。公子要不花些銀子再雇些礙手礙腳的人幫忙拿下來?”
林冉抿著嘴,嘴角泛起一絲笑意,看著林然氣急敗壞又冷得直哆嗦的模樣,覺得有趣極了。
“你這個,你這個潑婦!你吃什么長大的,力氣這么大?我告訴你,你今天要是不把披風給我拿下來,我就,我就?!?p> “就怎么樣?”
“我就,我就,我就把你就地正法了,你信不信?”
說著林然沖過來,伸出右手的拳頭,做出齜牙咧嘴的模樣想要嚇唬林冉求饒。
結果林冉卻直接把臉湊了上去,直勾勾地盯著林然的眼睛,一副大義凜然的神情。
兩個人僵持了半分鐘,林然的拳頭越捏越緊,卻就是僵在空中不下來。他是不會動手打女人的,更何況還是在他目前唯一可以留駐的地方。
他不過是想鎮(zhèn)住林冉,不想在這場對峙中處于下風??蓻]想到這姑娘骨頭那么硬,一點沒有示弱的意思。
就這樣杠著也不是辦法,何況這天確實冷的很,她這衣服穿得是暖和暖和的,自己的鞋都沒穿,再這樣下去非得感染風寒不可。想到這里,林然“哼”了一聲,收起拳頭,長吁了一口氣。
林冉倒是像沒事人一般,拍了拍袖子,抱起地上的柴就走。
“林冉,你給我記住?!?p> “哦?那就盡管放馬過來,我呢生平最喜歡幫有力沒地方使的富貴主兒,好好用用力氣,否則好勞力都用來做無用功豈不是可惜了?”
“林冉,那我就好好教育教育你,把你欠得私塾課程都給你補上,免得你日后變成一個村婦,讓林叔叔蒙羞!”
“我爹的事就不勞你費心了,還是想想怎么把你的裹羞布拿下來再說吧!”說著林冉一陣奸笑,抱著柴火踉踉蹌蹌地消失在一片漆黑里。
林然望著樹枝上的披風,皺著眉頭,環(huán)顧了四周確定沒有人趕緊跑到樹下,雙手抱著樹干往上一蹦,雙腳吸住主干使勁往上蹭。
這爬樹的原理林然知道,但真操作起來,他明顯感覺腳下無力,上到樹干的一半就找不到發(fā)力點了。連續(xù)試了幾次腳底又冷又麻,林然惱羞成怒,狠狠踹了一腳那棵樹,頭也不回地跑回屋里去了。
這是林冉和林然的第一次交鋒。從實際的戰(zhàn)果來看,林冉拔得頭籌。
林然的反應基本在林冉的預料范圍里,一個富家公子,十指不沾陽春水,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哪里肯受這樣的委屈?
但這正是林冉想要的,對,就是激怒林然。只有激怒他,才有可能拿下他的面具,融化他的冰山。
天亮以后,林府的人紛紛起床活動,最先在院子里發(fā)現那件披風的人是樂兒。她本能地以為是林循少爺的,自己又拿不下來,便趕緊去找林循。
林循跑來一看,這哪里是自己的披風,也不是爹爹的。那一定是林然那小子的。
他的披風怎么會到樹上去呢?難不成那小子昨晚還上樹賞月了?正當林循準備上樹拿下披風時,林然推開門走了出來。
“林然,那是你的披風嗎?”林循指著樹上幡動的披風望著林然問道。
“不是?!绷秩煌艘谎蹣渖?,低下頭冷冷地回道。
“哦?竟然不是你的。那就奇了怪了。這也不是父親的,不是我的。難不成昨晚府里進了賊?”
樂兒被林循這番推理嚇得縮成一團,一臉焦急地望著林循:“有賊?少爺,你不是開玩笑吧?”
“開玩笑?這件披風不是我的,不是老爺的,不是林然的。那是誰的?這府里一定是進了賊,我得趕緊跟父親報告此事,讓衙門里派人來勘探,捉住那毛賊才行?!绷盅荒槆烂C地說道。
話音剛落就真準備朝著林書進的房里開動,這下林然有些急了,如果官府真的介入進來,那可就麻煩大了。
“哎哎哎,林兄,我看還是不必了?!绷秩贿@話一出,林循就知道他兜不住了,一臉正經地回頭望著林然,等著他的解釋。林然這下真是自己把自己逼進了死胡同,尷尬地恨不得地上有條縫鉆進去了。
“真的不必了,哥?!被卦挼牟皇莿e人,正是端著一大盆衣服剛從河邊清洗干凈的林冉。
“快來幫我搭把手,這衣服太沉了,我手都快斷了?!?p> 林循趕忙跑上前去接過妹妹手里的木盆,就當林冉發(fā)出求救信號時,林然竟有想沖上前的欲望,這個身體反應讓林然自己都措手不及。
這是怎么了,她可是扔掉自己披風的鬼丫頭,怎么還會想幫她呢?真是著了魔了。
趕緊清醒清醒,這丫頭可不是什么善茬,她來一定是要給我難堪的。
“來來來,我來,你怎么又跑去河邊洗衣服了?這么冷的天,你看雙手全都紅腫了!”
林循放下木盆,端起林冉的雙手瞧了又瞧,趕緊捂在手里雙手快速搓動,還一邊呵著氣。
他打心底里心疼自己這個好妹妹,家里的活兒做了三分之二,從來不等不靠,不邀功也不抱怨,似乎照顧家人是她的使命一樣。這么傻的丫頭,以后要是嫁到別人家去怎么是好,還不給人做牛做馬去了?
一向聰明機靈的林冉面對暖心至此的哥哥自然露出了月牙般的笑容,樂呵呵地望著林循,看著他為自己暖著雙手。
這一幕像一抹勾弦波動了林然的心,母親還在的時候,冬日里他去外面玩耍跑回家來,母親把他抱在懷里也會如此。雙手幫他搓著凍得紅通通的手,不斷地問他冷不冷、餓不餓,等到手漸漸暖了母親才會想起身邊就有暖爐,然后一拍腦袋笑著說:“哎呀,這木魚腦子。然兒,快拿暖爐熱熱,這個可暖和了。”
林然接過暖爐自己先暖上一小會兒,立馬會還給母親,害怕母親手凍著。那時的母親總是熱淚盈眶地哽咽了一次又一次,拉著林然的手一起貼在不大的暖爐上,兩個人相視而笑。
如果母親沒有離開,現在怕也會如此吧。想著想著林然的思緒飄地有點遠了,整個人迷離又恍惚,一絲絲憂愁浮上臉頰。
林冉留意到了這個細節(jié),她揣測林然一定是想起了某個人或者某件事,刻骨銘心的,已然逝去的。
這家伙果然內心里藏了很多秘密,看來打開心結并非易事?。?p> “哎,冉兒,我都差點忘了。我們家昨晚可能進賊了。你看,那披風,不是我的,也不是父親的,這還不是林然的。這不是進賊了是什么?”
林循突然焦急地望著林冉使眼色。林冉撇了一眼隔著老遠的林然。此時的林然哪里敢接她的眼神,低著頭望著地,左環(huán)繞,右環(huán)繞。
心想著總之我就是不認,看你們怎么辦。林冉你有本事就供我出來,我就把你半夜不睡覺出來劈柴吵人的事抖出去,看你爹和你哥怎么護著你。
“哦,你說那賊???昨晚啊家里確實進了賊。我剛好起地早碰上了,還好那是個新手,人又很笨還無比自大。被我臭罵了一頓以后就落荒而逃了。這走急了披風就拉下了,還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啊!”
這指桑罵槐的功夫林冉可是最擅長了,林然聽地臉是一陣紅一陣青,最后竟全黑了。林冉還刻意朝著他說,生怕林循不知道那“賊”就是林然。
“哦,原來如此啊!看來那賊還真是漿糊腦袋才能敗在我這個連功夫都不會的妹妹手上。哈哈哈哈。林然堂弟,你說是吧?”
“啊???呵呵,那是那是??刹皇牵刹皇??!?p> 林然胡亂應了幾句,想著趕緊把這事了了。這個林循八成是配合林冉唱戲,兩兄妹聯手對付我,看來以后在林府日子可不好待。這次林冉主動挑事一定有原因,還是找個機會單獨和她攤牌,免得被群攻。
“我先回房了,你們慢聊。”
說著林然趕緊躲進了房間,速速合上門。林循兩兄妹對望了一眼,差點就笑出聲來。
“冉兒,你老實交代??!你和林然到底搞什么鬼,他的披風怎么會跑到樹上去了?”林循不是傻子,他自然之道這樣的好事肯定少不了他機靈的好妹妹。
“哦,沒事??!我早上起來劈柴,他嫌我吵,我就把他的披風扔了?!绷秩揭晃逡皇馗嬖V了哥哥。
“荒唐!你怎么如此胡鬧?你可知道林然是我們的堂弟,是堂伯的兒子。他剛來府里不久,一切都還不熟悉,做事拘謹是正常的。你怎么專挑他打趣?要是父親知道,肯定會數落你?!绷盅瓫]想到妹妹竟然會主動挑起事端,這是少有的情況。
“哥,這事啊你就別管了。我呢正在做一個嘗試,事成了呢爹都要獎勵我,你呀就別在這里嚇我了啊!”
“什么嘗試?你沒看到然堂弟很尷尬嗎?他甚至不敢承認那披風是他的??梢娝€不適應這里,對大家都有警覺心。你這樣一鬧,他肯定會覺得我們有意為難他,一家親戚日后要如何相處?”
“哥,你就不懂了。這個嘗試呢就是為了讓他更好地融入到我們這個大家庭來。正可謂先破后立,不破怎么立啊?大家都平平穩(wěn)穩(wěn)地寒暄,怕是一兩年他都還是如此。我這是對非常之人,用非常之功?!?p> 林循望著信心滿滿的林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地吐了出來。
“罷了罷了,我呀講不贏你??傊悴豢梢越o林然難堪,要是他因此離家出走了,看爹怎么收拾你!”
林循的話倒還真提醒了林冉,這家伙不會因為自己的主動出擊就落荒而逃吧?
這才是第一次試探啊,敗下陣來就算了,還臨陣退縮?
不會吧?這么不經風浪?他可是兵部尚書的兒子啊,血液里好歹有些將士的血統(tǒng)吧?應該有點英勇向前和頑強拼搏的精神吧?不是虎父無犬子嗎?不會的,肯定不會!
林冉努力安慰自己,盡可能保持平靜,免得被林循看出端倪。
按道理來說,自己出了這招,林然是要回擊的??蛇@兩天過去了,林然非但沒有出擊,而且變得異常安分守己。不僅成天不出門,偶爾還在屋里讀讀書,這倒讓林冉有點著急了,猜不透他出的哪門子招。
好幾次想要敲門求解,手都伸出來了還是克制住了,兵書她是爛熟于心的,自然明白等待在兩軍對壘中的重要性。誰先耐不住性子誰就輸了。即便現在心中有千萬只螞蟻,也得忍住,等著他來找自己。
隱忍果然還是有效的。第三天清晨,林冉剛打開門,就看見站得筆直的林然堵在門口,嚇了一跳,“啊”還沒叫出口就被林然一把捂住嘴,推進屋里,另一只手立馬關了門。
攬著林冉的腰來了個180度旋轉穩(wěn)當當地壓靠在兩扇門的中間。
林冉的心頓時提到嗓子眼,撲通撲通跳地老快,哪里說得出話來。
看著林冉這個表情,林然心里笑開了花,這丫頭果然是紙老虎,這兩下撩撥就嚇住了,哈哈,等著吧!叫你好看,看你還敢惹本少爺?
林冉從未和除了林循以外的男子如此近距離接觸過,一下亂了心智不奇怪。可畢竟還是跑過江湖的,不到十秒整個腦子就晃過神了。揚起右手就要打林然,卻被林然一手就抓住手腕子動彈不得。
“唉唉唉,生氣了?惱羞成怒了?”
“林然,你干什么?”
“干什么?你說呢?”
“你信不信我一吼,我哥就來了?”
“哦?那你吼啊。來,放開嗓子吼,讓大家看看我們在干嗎。”
林冉望著一臉挑釁的林然,知道他肯定是有備而來,不達目的不罷休。干脆拽回了手,一把推開他靠向自己的身子,兩步跑到床邊坐下,形成對壘陣勢。
“說吧,你想干嘛?!?p> “不想干嘛,想問你想干嘛。有事沒事五更天劈柴,扔掉我的披風,還罵我是賊,如此快活,是想給我下馬威嗎?”
“你就站在那說話,別靠近,聽到沒!”
原來這丫頭看上去厲害的不得了,看來是介懷的很?。∫搽y怪,林縣令如此嚴苛之人,子女的家風一定很好。林冉自然不與那些煙花女子一般,看來這招還真適用。林然看著略有恐懼的林冉,做了個鬼臉,試探地進了兩步。林冉頓時瞳孔都睜大了,他便嬉笑著退回桌子邊坐下。
“林冉,名義上呢你是要叫我堂哥的。其實呢,我和你也沒什么血緣關系,你不待見我也很正常。再說以前我們也并無交往,我平白無故地吃你們家糧,住你們家房。你還得多伺候一個人,心里有不爽我能理解?!?p> “想必你也是讀過書的,知道江湖救急的道理,我們家糟了災,我才被迫來投奔你們這個遠方親戚也是百般無奈。我呢不會長期在你們家混吃混喝,說不定過段時間就會走了?!?p> “所以你呢也不必置人于死地,想要給我難堪。日后我飛黃騰達了,今日所用之物全部十倍奉還給你?!?p> 林然這番話完全是自己給自己撐場子,他一個無家之人,背負著血海深仇,天下無人敢收留。
林書進如非與父親有八拜之交,哪里敢做著提腦子不討好的事。自己出了林府自然是無處可去??稍谶@丫頭面前還是不能失了體面,是個男人一口氣怎么都還是要撐著的。
林冉聽著覺得甚是好笑,這小子還是有幾分骨氣,看來請將不如激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