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秋日風雨
時人日兩餐,一巳時,一酉時,賈環(huán)平日上學,出門時些許吃些稀粥油茶,再包上些趙姨娘先前備下的糕餅瓜果,與學中學生一同在學中休息時吃些。是以賈代儒遣賈瑞往沈同知府上送請柬是如是說的:“今日巳時賈代儒于熙春樓恭候沈同知駕凌。”
說是巳時,實則賈代儒領著賈環(huán)巳初便到了熙春樓。一來,來早些,要挑上個好一些的雅座。(巳時實則是酒客光顧的飯點,去的晚了就只能得些次等的閣兒);二來,客隨主便,宴席的東主也要先行去做好準備等候客人,方顯尊重。
賈代儒似乎有些緊張,找賈環(huán)說些話,排遣著心頭的揣惻,賈環(huán)只是低聲附和,一一應來。
窗外烏云開始積聚,天氣開始溫熱了起來,賈環(huán)望著窗上的一片平靜,低眉端坐。賈代儒此番在外為他周旋,花費巨大。他愈發(fā)不信任賈代儒僅僅是因為賞識自己才這般破財付出。如若是因為欣賞,平日里多多管教傳授學業(yè),已是盡頭。他并沒有把自己的這份懷疑流露于言表,甚至沒有放在心上,他不愿因為別人對他的如何,決定他自己心中的所想。
氣氛幾分凝重,時間過的飛快,巳初早過,巳正也已經(jīng)過了大半,門外小廝推門而入,躬身道:”客官,現(xiàn)在能上菜么?時辰已是不早了?!辟Z代儒面上分外不自然,甕聲道:“再等等罷,再等等,我家客人還未到?!毙P一臉為難的退了出去,此番已是他第三次來問了。
沈同知,沒來。
賈環(huán)甚至懷疑沈同知這是要放他們一回鴿子。文人酒席,東主賈代儒重禮,早早便來訂席面,挑選雅閣,恭候大駕;客隨主便,沈業(yè)早在巳初便該來了,這是自覺賈代儒設宴相請,必是有事相求,自矜呢?
賈代儒也是面色不善,又有幾分苦色,他并不在意沈業(yè)尊不尊重自己,只是擔憂這沈同知如果不來,自己又該去哪里給賈環(huán)找經(jīng)師呢。雅閣里全是寂靜。
彼時,沈府庫房,周管家正舒坦地躺在搖椅上,邊上有小廝敲打算盤,查驗財務,又有婢女奉茶,爐香縈繞。沈業(yè)今日不在府上,周管家吃了口茶,才從椅上起了身,回身道:“你們抓緊進度,我且出門一趟,我回來要見著賬目?!?p> ……
熙春樓,二樓雅閣此時氣氛有幾分緊張。門外的小廝面上全是為難:“老先生,雖說您點的是八兩的席面,但也不能一直坐著不上菜吧?!钡共皇窍訔壻Z代儒一行占了地,只是此間閣兒有熟客,昨日便使人來訂了位子,約的是今天未初。小廝頭上直冒汗,掌柜的此時就在外邊呢,這老先生一直不愿意上菜,等到上菜,吃飯總要些時間吧。兩邊客人遇上了,又要平生煩憂。賈代儒囁嚅著:“再稍等等,再稍等等?!睔夥照┳?,門外傳來又一小廝呼喊:“來了,來了?!敝芄芗沂┦┤贿M了門來。賈代儒眼里歡喜,忙道:“快上菜,快上菜來。”掌柜的給那小廝使了個眼色,小廝忙躬身退出了。
兩邊落座,賈環(huán)自然將位置讓出,坐于賈代儒身旁。賈代儒笑著問道:“不知沈大人….”還未把話問出來,周管家就擺擺手道:“我家大人有公務在身,來不了?!辟Z代儒面上的笑才剛擠出,剎那間僵住?!叭绾危绾螘@般。”賈代儒落寞地捏著茶盞,一時失語。
周管家正心中爽利,自覺打發(fā)了這一回,又了卻一樁事,看了眼賈代儒身邊的賈環(huán),調(diào)笑道:“老兄,你這孫兒倒是生的一副好容貌。”賈代儒心神恍惚,仿若未曾聽見。周管家見賈代儒不愿同他多說,便知必是有求于他家同知大人,而他無權做主。又驚艷于賈環(huán)的好容貌,不由多看了幾眼。心道:“這老儒自己穿的如此平常,對他這孫兒倒是頗為愛護,不談此子氣度如何,只看他穿著衣袍,便是名貴非凡,單看那石青色倭緞小褂,便非公候之門而不可得?!毙睦锬钸吨g,無意瞥見賈代儒手邊,擺放著一棕黃字盒,從此目光便移不開了。
只觀那字畫盒子,通體雕花細膩,對坐如此之遠,都可聞到一股清香撲鼻而來,可知是女兒樹制作而得。更為討巧的是那盒子上首鑲著一小塊羊脂玉,點睛之筆。周管家眼睛都直了,不敢想如此精巧的字畫盒,里邊究竟擱著什么寶貝。
賈代儒沉默了好久,方才晃過神來,興趣缺缺道:“我家這小童讀書頗有幾分天分,雖年歲尚幼,但讀書刻苦,心性也不錯。我自詡經(jīng)義不錯,但教他屢屢悔恨學藝不精,常常感嘆擔憂把這孩子帶錯了路?!?p> 周管家只當賈環(huán)是賈代儒的小孫子,又聽聞賈代儒如此說。認定賈代儒來尋他家同知大人,是存了讓其孫入沈業(yè)門下的念頭。心道這賈代儒自視過高,癡心妄想。又對那桌上的東西心生貪念,心里暗自琢磨。面上擠出一抹親熱的笑道:“老兄有事來尋,又不愿同我說道,想來是覺我身份低微,做不了主。依我看來,老兄這是想讓這小童入我家大人門下吧。”
賈環(huán)聞言心里一陣膩歪,這人真是好不尊重,我家太爺什么年紀,你才幾歲。就喚我家太爺作“老兄”。真是好不要臉。
周管家又道:“前些年,也有些勛貴人家攜了其家子弟來拜訪我家同知大人,我家大人一律給謝絕了。如今這幾年,他人都知曉我家同知大人無意教授學生,便也無人來叨擾。”
賈代儒聞周管家前半句面上精神一震,又聽了后半句轉變?yōu)樾睦锟論啤V芄芗易屑氂^察著賈代儒的神情,笑道:“不過,我與老兄相談甚歡,又見這小童格外面善,合該我與二位有緣,便同老兄說兩句體己話。以前來的勛貴人家,帶來的都是些珍珠寶玉、綾羅綢緞;更有荒唐的,竟帶著金銀來。這不是侮辱我家大人么!我家大人高潔端重,最是厭惡這些臭不可聞的銅臭之物。是以通通謝絕了他們?!?p> 周管家吃了口茶道:“我看這小友面貌清逸,神態(tài)自若,一見便知是大家子弟,讀書種子。想來我家大人必然喜歡,會樂意收于門下。”
賈代儒聽聞其言,心里更加確信沈業(yè)是位博學多識,氣節(jié)極高的正派文人。又聽得周管家夸贊賈環(huán),心中受用,笑道:“還要勞周管家多多美言一番?!?p> 周管家左右看了看,探著身子上前,細聲說道:“我同老兄攀談確實心中暢快,便再多說幾句私密的,老兄不要與人言。我家大人平日對那些金銀財物,珍珠瑪瑙,一概看不上。獨獨對珍稀古本,高雅字畫最為偏愛,老兄若有的,便奉于我家大人,定能讓我家大人知老兄心意之誠,將小友收于門下?!闭f罷,好似唯恐別人聽去了,收回身子,正襟危坐,飲口茶,怡然自得。
窗外忽然大風刮起,吹的窗上糊紙嘩嘩作響,大雨前的寧靜消逝,暴雨將至。
周管家目光緊緊地盯著賈代儒同那桌上的字盒。手動了,離得盒子愈來愈近。
賈代儒捏著字盒,面上擠出一抹生硬的笑容?!袄闲嗉宜轿⒈。饺粘S心抑行邼D難。獨獨有這一份故人贈予的畫圣真跡,是我所有中最為珍貴的物件。煩勞周管家替我奉于沈大人,用作我家環(huán)兒的束修。還望周管家多多美言才是!”
窗上傳來一陣陣噼里啪啦的打窗聲,雨終于落下來了。
“不行!絕對不行!太爺,咱們回家,我不要去那什么沈大人門下讀書了!我們回家吧.......”
長久以來,從不曾在別人面前流露情緒,面色始終淡然,嘴角始終淺笑的賈環(huán)。
此時面上涕泗橫流,如同尋常孩童一般模樣,大聲哭喊,拼命的搖著賈代儒的衣袖。
他怎能不知這《孔圣象》對太爺來說有多大的意義,這是這個老人一生中最為寶貴的回憶啊。怎么能,如何能啊!
窗外雨點大如黃豆,密如黃沙??耧L卷雨,落窗有聲。
蓋過了,熙春樓里一無知小童,懊悔憤恨、絕望悲傷的抽泣低語。
秋風寂寥,秋雨更無情。